厢兵撤离后。
郑有泽连忙朝着苏良道:“苏司谏,您刚来千乘县,可能对当下的情况不清楚,下官之所以……”
苏良还不待郑有泽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语。
“郑知县,本官已在县城待了三日,具体情况,了然于胸,你不必赘述!”
苏良的气场,岂是一个小小的县官能够对抗的。
郑有泽无奈,只得退到一边。
而这时。
豆腐铺的齐阿公和刘大碗茶坊的刘掌柜都兴奋起来,他们没想到大宋最有权势的台谏官苏良竟然光顾过他们的小店。
苏良命厢兵撤离,让他们相信苏良定然会为他们主持公道。
苏良环顾四周,又看了陈执中一眼后,道:“德福街的诸位商户们,我是苏良。岐国公致仕已久,可能对全宋变法的理解有些偏差,在这里我先解释一下。”
“首先,朝廷从来都没有主张全宋变法要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先,要以大局为重。全宋变法,就是全民变法,少一個百姓都不行,朝廷也不会抛弃任何一名百姓,更不会让他们因变法而遭受无端的损失和伤害。”
“其次,德福街商户侵街,主罪不在诸位,而在当地官衙。上任县官因发展商贸而规划不明,导致百姓侵街,此乃官衙之错,上任知县离任后应由现任知县承担,而不是将侵街归咎于百姓之身。”
听到此话,陈执中的脸颊发烫。
苏良率先为其开脱一句,已经算是给他留面子了。
而郑有泽也是低着脑袋,苏良一句话将他的决策全部推翻了。
“苏司谏,讲得好,就是这个道理,但接下来如何解决才是重点!”有商户高声道。
“对,两年契约期,官衙不能不认!”又有人喊道。
商户们想要的不是严惩官员或让官员向他们致歉。
而是如此保障他们的店铺利益。
苏良道:“两年契约期,官衙肯定是要认的,但德福街也是要拆的,千乘县要发展,就不能存在这种街不通骑的情况!”
“你……你还是要拆,看来……你……你们都是一伙的!”
人群中,一名商户举着木棍,激动地叫喊道。
这显然是个急脾气。
“不能拆!不能拆!不能拆!”
商户们的情绪再次激烈起来。
苏良双手往下压,道:“诸位,别激动,听我讲完!听我讲完!”
这时。
齐阿公也转头道:“大家伙别乱,听苏司谏讲完!”
商户们渐渐安静下来。
苏良继续道:“我的解决方法是,官衙为诸位在县城内再寻找一处可让你们满意的经营之所,然后签订一份新契约。”
“为弥补大家的损失,此契约可定为三年,而大家因搬迁导致的经营损失,将根据诸位的经营情况,按日赔偿。此契约签订后,大家再有序搬离,如何?”
商户们从苏良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三条重要信息。
其一,依旧还能在县城内开设店铺;其二,开新店之前,皆有补偿;其三,唯有商户同意新契约后,县衙方能拆迁。
商户们也并非不讲理。
他们也知如此侵街占道对千乘县的发展确实不好。
他们也不敢占官衙的便宜。
苏良此法公平公正。
三年契约到期,他们能不能续约,就看他们自己的能力了。
“我答应!”齐阿公率先说道。
“我……我也答应!”
“我……我答应!”
……
商户们纷纷表示同意。
旋即。
苏良笑着道:“诸位,此事我会一跟到底,在大家未在新契约上签字之前,德福街的一砖一瓦都不会被拆掉。”
“此外,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不是因我苏良来了,才有这样的结果,而是朝廷的政策本就如此。”
“诸位再遇到类似的问题,若地方衙门无为,你们大可以去开封府投递状纸,但不要采取这种极端措施,以武力对付官衙,有理也变成了没理,明白吗?”
“明白!”
商户们挺着胸膛,声音甚是响亮,然后纷纷将手中的武器放到了一边。
寥寥数语。
苏良便将朝廷的公信力拉了回来。
陈执中和郑有泽皆是面带愧色,低下了脑袋。
陈执中的问题在于,他觉得但凡百姓闹事就是错的。
他向来喜欢将大事化小,武断地认为侵街就是侵街。
他做事太死板。
太喜欢将百姓当作敌人了。
这也是他被众官员称为“庸相”主要原因。
至于郑有泽,则是将个人仕途看得太重。
不喜将县内存在的问题向上汇报,并认为若向上面申请补偿是为官不良的表现。
故而想以强权压制百姓。
说白了。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还是不在乎百姓的利益,眼中只有自己,只有政绩。
这时,苏良才看向郑有泽。
“郑知县,伱可有异议?”
“没有没有,下官一定遵照此约定,严格完成。”郑有泽保证道。
此刻,他的心情甚是恐慌,苏良一句话,就能让他丢官。
苏良接着道:“那就好,现在,你是不是该向齐阿公道个歉呢?”
郑有泽一愣,瞬间明白了,连忙朝着齐阿公拱手。
“齐阿公,抱歉,我刚才称有无数种办法让您孙子读不了书,乃是气话,我是不想让您自杀,我……我绝对不可能这样做的!”
齐阿公突然笑了。
“郑知县,你这个官其实不算坏,就是在这件事上做的不地道,老头子我知晓是气话,不然我……我早就拿刀捅你了!”
听到此话,周围的商户都笑了。
郑有泽的官声政绩其实还行,只是在德福街一事上做错了选择。
“大家都散了吧,该做生意接着做生意,以后摊位里可别再藏武器了!”苏良道。
顿时,商户们便都心情愉悦地散去了。
……
一刻钟后。
千乘县县衙,后厅。
“苏司谏,是下官错了,是我对朝廷的变法之策有所误解,忽略了这些百姓的诉求,是我……”
郑有泽不停道歉。
苏良道:“你放心,本官不会因此事便让朝廷罢了你的职,你在千乘县的政绩官声,本官还是了解的。你要记着,莫只为了仕途而做官,要看得长远一些,济南府知府谢永卿和通判周鼎便是最好的反例!”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郑有泽重重拱手。
一旁。
苏良见陈执中一直低着头,不由得笑着道:“郑知县,你忙吧,我与陈公数年未见,要叙叙旧!”
当即,郑有泽便快步离开了。
“唉!”
陈执中长叹一口气,道:“景明,让你看笑话了,老夫本心不坏,以为说服了这些百姓,就能让官衙少了麻烦,没想到还是做错了!”
若依照苏良以前的脾气。
陈执中让他、王安石和司马光背黑锅,苏良绝对能让陈执中颜面尽毁。
但此人已致仕,且只是庸常,而非心怀。
苏良也就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了。
“陈公,我说一句您可能不喜欢的话,您莫生气。”
“当年您被罢相,除了私德有失外,更主要的原因是,您做事总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喜欢牺牲某些百姓的利益,来为朝廷解决问题,这是错的,保障了百姓的利益,才能保障朝廷的利益……”
听到此话,陈执中眉头紧皱。
他一直以为是因自己没有考中进士而被官员们针对。
当下才突然明白。
原来,若要做一名贤官,不是成为官家的手,而是要成为百姓的脑。
他被罢相而提前致仕,最根本的原因是在官家讲完一些事情后。
他只会喊“臣附议”,而不是“臣有异议”。
只会说附议的相公,官家必然不会喜欢。
“受教了!”
陈执中站起身来,朝着苏良郑重拱手。
这一刻,他终于看透了。
看透了自己确实是能力有限,比不上如今朝堂上那些人。
他不再想着再回朝,能在青州境内发挥余热,就算无愧此生了。
……
午后。
汴京城,垂拱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