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长运一愣,旋即笑着说道:“对,对,我当时成稿之日,恰好遇到了明允兄,便让他过了过目,我将此事都忘了!”
曹长运知晓苏良与苏洵相识,还为其文集作序,但并不知苏良去过了苏宅。
这一刻,他明显紧张起来。
苏良端起茶杯,观察着曹长运的表情,笑着道:“明允兄称,此策名为《文兴眉州十三策》,你怎么改名字了?此名可是比《眉州文兴草策》好听多了!”
曹长运躲开苏良的目光,道:“是,是。下官……下官这就改过来。”
随即,苏良放下茶杯,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说罢。
苏良率先朝外走去。
曹长运攥着衣角,眉头微微皱起。
……
当日晚,苏良书房内。
杜雷快步走了进来。
苏良道:“他可有动作?”
“有了,我们已经抓到了他的尾巴!”
苏良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道:“好,今日的引蛇出洞已经奏效,明日,咱们就在眉州城演一出大戏!”
……
翌日,天刚刚亮。
洪仲和曹长运便急匆匆地来到了州衙。
此刻,苏良正在吃早饭。
“苏特使,不好了,不好了!陆青他服毒自尽了!”洪仲说道。
“什么?州牢防卫森严,他是如何服毒的?”
“他毕竟是通判,州牢中有名小吏乃是他的亲随,称陆青一心求死,让其相助,他便在其饭食中下了毒!”
这时,苏良看向曹长运。
“曹知县,你觉得他是主动服毒还是被动服毒?”
曹长运一愣。
“苏特使,这……这是何意?难道伱怀疑有人会害他?”
洪仲道:“陆青已死,还要公审吗?”
“人死了,依旧可以公审!都准备准备,一个时辰后,在孙氏书楼前公审!”苏良沉声道。
孙氏书楼前,场地开阔,比州衙的院内能多聚集数倍的百姓。
……
一个时辰后,孙氏书楼前。
一套红木桌椅放在正中间,两侧站立着数名身材高大的禁军护卫。
腰间不但有刀,还有弓弩。
而在外侧,眉州州衙的衙役们正在维持着秩序。
这一刻,已有人知晓眉州通判陆青服毒自尽。
稍倾。
身穿紫色官服的苏良大步来到红木桌前,然后缓缓坐下。
官三品以上服紫。
苏良为四品,但官家特赐他三品章服。
穿此官服。
他完全当得起一声:苏相公。
提点刑狱司公事洪仲、眉山县知县曹长运,坐在两侧,孙胜和杜雷身穿军甲站在苏良的后面。
不远处。
州曲务官徐大光,眉州酒商马德勇也都站在了一边。
血衣、凶器、收据、金饼等赃物、证据也都摆放在一旁的长桌上。
此外。
陆青的家人,祖良的家人也都各站一侧,双方都是满脸泪水。
有专门的禁军护卫守着她们,以防出现意外。
苏良待周围安静下来后,讲起了此案的经过。
“三月二十六日晚,眉州知州祖良被人连砍十三刀后致死,而后本官历经十四日,抵达眉州,开始审查此案。”
“首先,曹知县因与知州祖良政见不和,外加通判陆青举报其在祖良身死之前从州衙衙门走出,距离祖家家宅仅二百米,成为此案的首个嫌疑人。”
……
“而后,眉州酒商马德勇状告知州祖良贪墨,涉案金额达一万三千二百贯。本官在搜查祖良家宅后,发现通判陆青亦有贪墨之嫌疑,通判陆青成为第一嫌疑人。”
……
“紧接着,洪提刑与曹知县搜查出了凶器与血衣,陆青认罪,称乃是祖良逼迫他所为。今年年初,祖良除了涉及酒曲外,还想将手伸到其他商贸行业内。陆青对他心生怨恨,故而持刀在祖良经常散步之地,将其杀掉,并承认他栽赃曹知县,乃是因与他政见不和。”
……
“就在今晨,陆青被毒死在狱中,给他毒药的乃是他的亲信,称陆青不愿在百姓面前接受公审,故而选择服毒自尽。”
苏良将这几日案情经过的详细细节都告知了围观的百姓们。
一时间,周边百姓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不相信祖良贪墨,有人不相信陆青连砍十三刀,还有人认为二人政事能力一般,身死也是罪有应得……
稍倾。
苏良站起身来,走到桌子前。
周围顿时再次安静下来。
就在大家都觉得此案即将了结,苏良将要宣判罪刑的时候。
苏良突然提高了声音。
“此案听起来很顺畅,但本官却觉得,眉州通判陆青绝非杀害眉州知州祖良的凶手,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若本官今日如此判,恐怕就辱没了一名官员的名声,就会让一名恶官桃之夭夭,就会造成一件冤假错案!”
围观的百姓都是一愣,不知苏良此话何意。
通判陆青明明已经认罪了。
苏良接着道:“眉州知州祖良来眉州不过一年,即使贪墨,也应从公用钱开始,而非选择与通判陆青同流合污,此法还涉及商人,甚是冒险,本官觉得不合理。”
“其次,通判陆青声称杀害祖良的动机是不愿再与其同流合污。一个在被逼迫下就能写下收条,收下两条金饼的懦弱官员,会为了朝廷豁出自己的性命砍上十三刀吗?本官觉得不合理。”
“再则,他完全没有服毒自杀的必要,若祖良贪墨,他乃是为了名节,为了眉州百姓而杀,以照他的罪名完全可以免除死刑,作为通判,他不可能不知道,本官觉得此处也不合理。”
“此外,还有那日戌时三刻的报时声,根本没有必要存在,他根本不知曹知县在何处,就敢栽赃,实属荒缪,一旦栽赃不成,他便会成为嫌疑人。”
……
苏良一口气讲了八个疑点。
这让围观的百姓也都深思起来,确实有很多细节都不太合理。
苏良缓了缓,然后看了曹长运一眼。
“如果此案换个解法,所有疑惑都可迎刃而解!如:谋杀眉州知州祖良的凶手,不是通判陆青,而是知县曹长运。”
听到此话,曹长运一下子站了起来。
还不待他开口,苏良便面色严肃地说道:“坐下,待本官讲完!”
曹长运立即不敢吱声了。
“如果谋杀眉州知州的凶手是知县曹长运,这一切都梳理成章了!”
“首先,曹长运找人假扮打更人在州衙后院旁,报时戌时三刻,然后曹长运出现在通判陆青的面前。随后他才穿着早已准备好的陆青的衣服,拿着凶器在小竹林狂砍知州祖良十三刀。最后,他去了孙氏书楼,刚好是戌时三刻,依照州衙、小竹林和孙氏书楼的距离,此等情况完全有可能发生。”
“随后,待洪提刑到来后,先是查出曹长运与知州祖良政见不和,在祖良死前一日吵了一架,而后陆青又去作证揭发他在戌时三刻出现在州衙。”
“曹长运先让自己成为嫌疑人,乃是为了摆脱嫌疑,因为他知晓孙氏书楼的六名书生都知晓戌时三刻,他身在孙氏书楼,且一直未曾离开。”
“紧接着,曹长运令酒商马德勇状告祖良受贿,然后本官搜出通判陆青的收条,以及洪提刑和曹长运搜出了凶器和陆青的衣服,坐实了通判陆青杀人。”
“诸位一定很好奇,为何酒商马德勇会听曹长运的,以及通判陆青明明没有杀人,明明知道是有人偷走了他的衣服陷害他,为何还承认杀人了?”
所有人都望向苏良,这正是大家疑虑的地方。
“因为,知州祖良没有受贿,真正受贿的是通判陆青。”
“陆青受贿,依照他的受贿金额,足以判处斩刑,曹长运知晓后便告知陆青,唯有他承认自己杀了祖良才能活命。”
“陆青将受贿的罪责全都转移到了知州祖良的身上,而他的杀人行为,变成了为眉州百姓杀祖良,如此以来,陆青不但可以保命,还可以保名。”
“至于昨晚,陆青被杀,乃是因为本官告知了曹长运一个细节,他与知州祖良争论的那篇文书,不叫《眉州文兴草策》,而是叫做《文兴眉州十三策》。”
“这应该就是十三刀的来源,祖良将十三策全否定了,故而曹长运动了杀心!”
苏良缓了缓,最后总结道:“所以,此案的真相是:眉州知州祖良清廉无罪而被政见不和的知县曹长运所杀。通判陆青贪墨财物按律当斩,但为了活命,便承认杀人,并将贪墨之罪嫁祸给了知州祖良,最后曹长运担心事情败露,情急之下,派人毒死了狱中的陆青!”
随即。
苏良看向曹长运,还有一直低着脑袋的酒商马德勇。
“此刻招认,本官可减免刑罚,即使你们自己活罪难免,你们的妻女也可免遭流放或不被充作官伎?本官说话算话!”
这时,曹长运站起身来。
“苏特使,证据呢?”
“你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你不过就是因我将《文兴眉州十三策》改成了《眉州文兴草策》,才猜想这些情景!”
“我为何改成草策,因为我官小言微,不改成草策,那位高高在上的知州连看都不会看,我改成草策是为了自己吗?我是为了整个眉州!”
“我知道,你和朝堂上那些相公一样。在你们眼里,钱就是一切。钱能强国,能打仗。但在我们眉州,诗文高于一切!你可以不喜我的策略,但你不能如此污蔑我!今日你必须拿出证据,不然即使告到官家那里,我也要与你论个明白!”
苏良淡淡一笑。
曹长运此番话俨然是在借势,借所有围观者的势。
“你觉得通判陆青已死,而酒商马德勇承认行贿之人不是祖良而是陆青只会让自己加罪一等,所以认为没有人能证明你有嫌疑,是吧!”
“确实。凭我的这个猜想,定不了你的罪!凭你将《文兴眉州十三策》改成了《眉州文兴草策》,定不了你的罪!”
“直到昨日黄昏前,我所讲的这一切都是猜想,洪提刑审了通判陆青一整日都没有审出来,为了活命,他确实不会出卖你,他愿意顶罪!”
“但是,昨夜,本官有了证据。在本官道出《文兴眉州十三策》后,你想必已知晓,本官对你有所怀疑。而依照你的性格,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通判陆青,陆青一死,便再也无人能指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