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河畔,阳光金黄,满地都是榆树、柳树的落叶。
远处清亮的河水上。
有客船、货船缓缓前行,不时传来船工们吆号子的声音。
而此刻。
在一处河畔上,围聚了诸多百姓,且越来越多。
很快。
开封府的衙差到了,皇城司的士兵到了,并迅速将那片河畔封锁起来。
十余条由士兵们撑篙的捕捞船出现在水面上。
紧接着。
文彦博、富弼、范仲淹、包拯、苏良等人坐着马车陆陆续续来到河畔上。
苏良到来时。
看到的已是四具身穿青色官服的尸体。
除了国子监博士周游相下落不明。
讲议司冗官检讨文字钱辅、殿中省主簿刘大林、编修会要所编修楚彦、太府寺主簿白一石,全部溺亡。
五名官员同时跳河。
莫说在大宋朝,数千年来都是头一遭。
……
禁中,垂拱殿。
赵祯正在阅读五名官员的联名绝命书。
“士大夫官员,身肩为天子牧民之责,乃江山社稷安定之根本。”
“变法司拟裁官之策,忤逆祖宗之法,背离太祖、太宗与先帝之浩荡皇恩,实为不仁之举。”
“裁官,坏我大宋江山之国运命数,百官惶恐心寒,士大夫官员不稳,则天下不稳;士大夫官员生乱,则天下必将大乱。”
“臣等无能,虽无栋梁之才,然亦有拳拳爱国之心,特以死明志,劝官家三思。”
……
赵祯将这份联名绝命书扔在地上,面色阴沉。
“哼,大道理谁不会讲!朕裁撤冗官,是为江山社稷去疾症,是为天下黎民谋福祉……”
赵祯最厌恶的。
便是一些官员在不占理的情况下,以性命谏君,强迫他改变圣意。
这种无赖式的威胁,赵祯早就受够了。
他对这四人的死并未有丝毫怜悯。
不珍惜自己性命者,也不会珍惜别人的性命,更别提百姓的性命了。
就在这时。
一名内侍快步走了过来。
“官家,跳汴河者,四人溺亡,一人失踪。此五人在家中也留下了绝命书,此刻绝命书的内容已在汴京城传开了。”
“朕知道了。”赵祯点了点头。
他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定然会有许多官员上奏,反对朝廷施行裁官之策。
甚至。
取仕减额和门荫改革的策略也会受到严重影响。
……
而此刻。
在一处偏僻巷道的马车内。
户部判官崔宏和殿中丞丘裕相对而坐。
崔宏瞪眼道:“丘裕,你是怎么搞的,怎能让周游相逃了?他若还活着,道出此事是我们的谋划,咱们两个都要掉脑袋!”
“崔兄,我……我没想到这个家伙会水啊,他明明说自己是个旱鸭子,没想到用棍子捅都没将他捅到水底。我……我已经在汴河两侧,还有他家,都安排过人了,只要他出现,便立即杀了他!”
“不,不,不,不能杀他!”崔宏摇了摇头。
“若周游相没有死,我们便好生待他。不到万不得已,他应该不会说出实情,不然,他这个‘以死明志’的忠良之官就变成了小人,他也会被朝廷重惩,他应该没有那么傻!”
“有道理啊!”
崔宏想了想,接着道:“你继续派人找他,我借势将他们的绝命书在街头巷尾多宣传宣传,争取让禁中垂拱殿明日的案头,都是反对裁官的奏疏。”
“嗯嗯,明白。”丘裕点头道。
……
近黄昏。
开封府的衙役和皇城司的士兵依旧没有找到国子监博士周游相。
后者不是被水流冲远了,便是在某处自发上了岸或被人救上了岸。
……
此刻,变法司内。
所有变法司成员都聚在了一起。
四日前。
台谏将拟定的官员裁减名单即《省官名录·汴京篇》交到了变法司。
曾公亮、王尧臣、王安石和司马光四人作为主要审核人,忙碌了四個日夜后,已复审完毕。
这份《省官名录·汴京篇》。
一共合并衙门七个,废除官职三十四个,提前致仕官员一百二十八人,罢黜官员三十二人。
名录中。
清晰地列明了衙门合并的原因、废除官职的原因,还有提前致仕和罢黜官员的原因。
提前致仕与罢黜大不一样。
提前致仕是提前退休,朝廷会根据政绩给予提前致仕者两成俸禄到半俸之间的养老钱。
罢黜,就是罢官,是去除官身。
多因官员犯了某项过错,贻误朝廷政事或政绩实在太差引来民怨,才会剥夺他的做官资格。
被罢黜者,无一文钱补偿。
苏良翻开名录。
很快就找到了今日溺亡的四人名字,三人被提前致仕,一人被罢黜。
但却没有发现国子监博士周游相。
他疑惑地看向曾公亮。
“曾枢相,我记得台谏送来此名录时,裁官的名额有国子监博士周游相,为何又将其划掉了?”
曾公亮认真地回答道:“周游相在国子监的教学成绩确实倒数,但据我们了解,此人人品不错,还资助了数名穷苦人家的孩子读书,而在国子监授课的名声尚可,勤勉而好进。我昨日去寻了唐中丞和欧阳学士,商议后,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裁官。
每裁一人,都影响甚大,故而大家都非常谨慎。
只要此人有为官的优点,有所长且品性无差,大概率还是会将其留下,再查看一番的。
那些提前致仕和被罢黜者,实因太差。
政绩没政绩,人品没人品,有的甚至还有贪污受贿的行径。
曾公亮也是在未知周游相跳汴河的情况下,去掉了他的名字。
此外。
所有提前致仕者和被罢黜者若有异议,都可前往变法司申诉,若有充足理由,还会经由两府重审。
……
片刻后。
变法司众人看完了此名录,皆无异议。
这时。
范仲淹开口道:“依照常规,我们明早便应将此《省官名录·汴京篇》交给中书和官家。但今日四名官员因裁官之策自溺身亡,还有一名失踪,我们是不是等两日,再将此名录呈递上去?”
此话一出,众人都深思起来。
此名录,不是一份裁官之策,而是一道实实在在的裁官名单。
本来一旦公布,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而今,又有五名官员因反对裁官而自溺,一定会引发更多反对之声。
此事若传到地方,甚至有可能掀起官变。
就在大家都犹豫时,王安石站起身来。
“绝对不能延迟呈递。延迟就意味着示弱,一旦向那些反对裁官的官员示弱,他们必会变本加厉,日后还如何裁官?”
一旁的司马光摇了摇头。
“我建议,延迟呈递。士大夫官员自溺再加上这份名录,不但会使得官家得一个'不仁'的名头,还会引起许多官员‘怨上’,怨上之声太甚,朝廷就乱了,有人定会趁乱造反,一旦势大,就糟糕了!”
王安石看向司马光。
“前怕狼后怕虎,何时能成大业?这些年来,我大宋造反的人还少吗?若有官员造反,此官员绝非良官,我们将其剿灭即可,去除冗官,乃全宋变法的重中之重,若再次如蜻蜓点水一般,全宋变法的成果早晚会被这群人毁掉!”
“介甫,不是不呈递,只是延迟呈递,待明日看过官员们的态度再说!”梁适补充道。
王安石撇着嘴。
“变法之策,何时要看别人的态度了?难道别人反对,我们就应停下来吗?莫说跳河者只有五人,即使有十人,百人,裁官也不能延迟!”王安石扯着喉咙说道。
富弼摇了摇头,道:“介甫,再等一等吧,太冒险了,此等情况下,我们必须要照顾底层官员们的情绪,他们一旦感觉朝廷寡恩薄义,必出大事!”
“是啊,必须缓一缓。”曾公亮也开口道。
王安石瞪眼道:“富相、曾枢相、这怎么能扯到朝廷寡恩薄义上面呢,我们裁减的都是该裁之人,去除的都是朝廷的蛀虫,不能妥协,绝对不能妥协,不然结果可能与当年的庆历新政一模一样!”
听到此话,富弼和范仲淹都皱起眉头,然后继续规劝王安石。
这王安石以一敌众,丝毫不落下风。
片刻后。
富弼、范仲淹、曾公亮等人都看向一直未曾发言的的苏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