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良站在台谏官中间,并未打算说话。
此事已被定义为国事,他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会被批判为:无大局,自私自利。
故而,他找来了两个帮手。
这两个帮手乃是坚定不移的一夫一妻支持者。
不纳妾,不狎妓,甚至不喝酒,实为大宋士大夫官员中的典范。
他们便是司马光与王安石。
待附议之声渐渐停止后,司马光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臣反对!”
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司马光的身上。
司马光胸膛一挺,道:“臣以为,此亲事实属荒谬,我大宋并无并嫡之制,苏御史若想再娶,或休妻或纳妾,焉有已有妻室而再娶妻之理!”
鸿胪寺卿左有鼎当即反驳道:“司马校勘,此乃前朝之礼制,但大理国仍在施行,此亲事乃是我朝与大理共同之事,用此礼有什么不妥吗?”
“左寺卿,你作为我朝礼官,没想到竟然能说出如此蹩脚的话语来,此乃娶妻而非出嫁,为何要用大理国的礼制,这不是自轻自贱吗?左寺卿是不是近日忙于招待各国使节,许久都未看礼书了,要不要去馆阁学习一番?”
左有鼎气得握紧了拳头。
“礼因事而变,此事较为特殊,我并不认为有何不妥!”
“那若西夏送给我们五千匹战马,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学着西夏的规矩,剃头扎辫子,行西夏之礼?”
“司马光,你大胆,此两事怎能混为一谈!”
司马光明显是在找茬。
满朝官员谁不知这是为苏良与大理五公主成亲找的由头。
但是。
当下又无人能挑出司马光的道理。
这时,首相文彦博开口道:“君实,莫钻牛角尖,此等礼仪细节,可在朝会后再议。”
司马光不再说话,当即回到队列中。
而他刚退下,王安石便站了出来。
王安石在上个月,刚从知东明县恢复到了三司盐铁推官之职。
王安石一出来。
官员们都不由得神情一紧。
谁都无法预料这个年轻固执想法颇多的官员到底会说出什么。
“官家,此亲事若成,我大宋有可能彻底失去苏景明,甚至会导致整个全宋变法失败!”
王安石说话。
总是能一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赵祯微微皱眉,看向王安石道:“王介甫,说出你的理由,若是危言耸听、虚张声势,朕必治你的罪!”
当下,全宋变法如火如荼,赵祯绝对不允许失败。
王安石朗声道:“苏御史作为一名台谏官,向来直言敢谏,一定程度上是因他无家族,无姻亲,除了家人外,无所拖累。”
“但是,一旦他与大理国五公主成亲,那将完全不一样。”
“全宋皆知,苏御史爱家顾家,他若与大理五公主成亲,有了儿女。试问诸位,若我们明年与大理开战,苏景明将如何谏言?即使不开战,若大理五公主带着苏御史回大理后,将他软禁在大理,我们又当如何?为了苏御史与大理开战?此外,若苏御史与大理五公主产下一子,此子有机会成为大理国国主,苏御史会不会愿意去大理辅佐他?”
“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们说了这么多,苏御史未发一言,这是我们熟悉的苏景明吗?你们见过不还嘴的苏景明吗?他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表达了,为什么?”
“因为今日,大家都是在以国事压他,他若不同意,便是不顾大局,便是大宋的罪人,这个罪名,谁担得起!”
王安石向来耿直,一下子便将此事说破了。
“也许,今日苏御史同意了此番亲事,他没有请辞,没有抱怨,但是他看到朝廷仅仅因为几千匹大理马和一些不值一提的嫁妆便不顾他的感受,以国之大事逼迫他去做!以后,他会不会变得沉默寡言?会不会对仕途再无兴趣?朝廷就是这样对待肱骨之臣的吗?”
“一个沉默的苏景明是我们想要的苏景明吗?而这一切,都是在座的诸位逼迫的!”王安石骤然提高声音。
“和亲联姻,本就是天下最烂俗的办法,真的能稳固吗?几千匹马便逼得我大宋最好的台谏官员处于两难之地,真的值得吗?”
“官家,在我眼里,一个苏景明足以抵得上十个大理国,他乃是我大宋的无价之宝,伤了他的心,破坏了他的家庭,还能让他为朝廷倾心效力吗?绝不能让苏景明变成那个忌惮不敢言的平庸者!”
“当下的朝廷,不能没有苏景明,就像我大宋不能没有两千余里的大运河,少了苏景明的全宋变法,必然会是残缺的!”
苏良老脸一红。
此等夸赞之语,他自然是难以说出口的。
王安石说完后,重重拱手,朝堂骤然变得安静下来。
301.第301章 一语骂尽满殿君臣,人间大丈夫苏景明!
301.
大庆殿内,阒静无声。
所有官员都在思考着王安石的话语。
他们将此事完全当成了国事。
却忽略了苏良的感受,忽略了此事对苏良个人造成的影响。
若是公主和亲,和也就和了,因为她一生对朝廷最大的用处可能就是和亲。
她的幸福与一国的长治久安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若是某个一般的官员,那此亲事也定会成,即使入赘也无妨。
即使大理五公主又老又丑,为了大宋,牺牲一名普通官员又何妨!
在朝廷利益面前,个人喜好得失,都不重要。
但苏良不同。
朝堂之上,无论是喜欢苏良还是厌恶苏良的。
都不得不承认:大宋若无苏景明,绝对没有当下的全宋变法,甚至当今官家依旧无子。
并且,大宋日后的变法也绝对离不开苏景明。
赵祯的嘴角微微发颤。
当鸿胪寺卿左有鼎将大理丰厚的条件摆在他面前时。
他心动了!
他太惦记大理的马,太希冀南境太平了。
大宋接下来的目标是拓边西北,是收复燕云,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太重要了。
他也知晓苏良与唐宛眉的感情。
但在这种巨大的利益面前,他愿听左有鼎之言,将其当作纯粹的国事。
他想的是,苏良无非就是多一妻,适应适应就好了。
在百官都赞成的情况下,苏良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以国事为重。
这五个字,足以让苏良妥协,足以让苏良不敢以请辞反抗。
但他疏忽了,苏良最大的性格缺陷,就是重感情。
若苏良被迫应下此事,或许真的会发生王安石所讲的那一系列情况。
大宋不能失去苏景明。
就在赵祯犹豫之时。
鸿胪寺卿左有鼎出列,拱手道:“官家,王推官实属个人枉断,此事应问询苏御史之意。”
此话一落。
欧阳修、唐介、范镇等人都纷纷瞪眼看向左有鼎。
这是在逼迫苏良。
为了大宋,苏良怎敢不应,怎能不应?
不应。
就是不忠,就是大宋的罪人。
苏良一旦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那此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一时间。
所有人都看向苏良。
苏良缓步走出,拱手道:“官家,臣不愿!”
此话。
就像一块大石头砸在大殿的地板上。
震得每个人都心跳加速。
赵祯已猜到了这个结果,他最担心的不是苏良拒绝,而是苏良说:臣尽听官家安排!
若苏良说出此话,那就是真的对朝廷失望了。
听到此话。
枢密院、馆阁的一些官员都感觉来了机会。
他们想听一听苏良到底会如何解释,若为一己之私,那对朝廷不忠的帽子定然能扣在苏良的脑袋上。
苏良朝前走了两步,缓缓道:“臣不愿,理由有二。”
“其一,为私。臣本乞儿,与拙荆相识于微末,幸得其扶持,才有今日。臣早已立誓,此生此世只娶其一人,此誓比臣命更重,臣宁愿致仕还乡,甚至流放荒野之地,也不愿违背此誓!”
赵祯眉头紧皱。
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苏良的性子向来都是宁折不弯。
他比王安石更拗,比唐介更直,比欧阳修的脾气更烈。
一旦决定的事情,谁都无法让其回头。
一些官员听到此话,当即就准备站出来,痛骂苏良自私自利,为一己之私而损害国体。
但苏良冷眼环顾一圈后,那些准备站出来的人都避开了他的眼神。
苏良继续道:“其二,将此事当作国事,臣深以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