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元看罢后,又认真看了一遍,略作犹豫,然后看向苏良。
“景明,曹四爷已算得上非常难得的好商人了,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当下你虽受宠,但若贸然抄了曹四爷的家,先不说商人们有可能罢市或离开扬州城。此事若让朝廷细查,你必受惩,就连……就连我也会……也会向朝廷弹劾伱!”
“我大宋是讲律法的地方,你莫不可仗着变法司之势胡作非为!”
听着苏舜元苦口婆心的劝说,苏良忍不住笑了。
“才翁兄,我何时仗着变法司之势胡作非为了?抄惠本和尚的家,不过是先抄家而后问罪而已,顺序虽有错,但结果无错。此次,我并非要去抄家,而是让你陪着我与他去讲讲道理!”
“讲道理?”
苏舜元看向苏良,总感觉这个曾说出“在扬州,我就是大宋律法”的台谏官,说出此话,有些奇怪。
苏良笑容和煦。
“作为一名台谏官,我解决事情的方式,向来都是讲道理!”
说罢。
苏良从后面书桌上拿出一份文书递给苏舜元。
苏舜元打开一看,疑惑道:“这……这样也行?”
“天下熙攘,皆为名利。对这些商人而言,向他们讲‘先天下之忧而忧’无异于对牛弹琴,不如谈一谈利益。”
“那……那……官家和范公……知晓此事吗?”
“不知。”
“不知?不知,你竟然就敢如此承诺?”苏舜元瞪大了眼睛,提高了声音。
“他们一定会同意的。”苏良笑着说道。
此刻,苏舜元已经说不出话来。
苏良的做事方式,每次都令他意外,且总是跳脱出规则之外。
“那我需要做什么?”苏舜元认真地问道。
苏良想了想道:“在我与曹四爷讲道理时,每讲完一段话后,你认可地点点头就行。”
苏舜元有些哭笑不得,苏良是将他当作捧场的了。
但他也并未反对。
所谓言多必失,若出了事,他没说话,也就不用担责任。
……
片刻后。
曹护驾着马车,载着苏良与苏舜元朝着曹四爷宅院中驶去。
苏良知晓曹四爷爱酒,还特意拿了两坛由汴京城丰乐楼酿制的招牌酒——眉寿酒,并命人去打包了一桌酒菜。
约小半个时辰后。
曹宅内。
曹四爷在后院来回踱步,心中急躁不安。
往昔,他都会午睡大半个时辰,但现在,莫说午睡,连晚上都睡不着了。
先是苏良的亲笔信。
而后又是查抄惠本和尚的质库。
他觉得,可能要轮到自己了。
这一刻。
曹四爷有种良家妇女遭到街头恶霸调戏的感觉。
深知恶霸还会骚扰他,但又不知何时会来。
这种无力感,令他甚是焦虑。
他已经派人在州衙门口盯梢,一旦有士兵或衙差朝向曹家的方向赶来,他立马就会从后门逃离,然后顺河道坐船离开。
若入了监牢,被严刑逼供,在一些凭空捏造的罪行上画押。
那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这两日。
曹四爷已经骂了朝廷和苏良无数遍,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士大夫官员。
他甚至难以理解。
苏良若不分青红皂白便抄家,朝廷真就不管吗?其他官员都视而不见吗?就不怕商人们造反吗?
就在这时。
曹宅管家快步走来,道:“四爷,苏……苏良和苏舜元坐着马车,似乎……是朝着咱们这里赶来了!”
“什么?快……快备马车,我要速速离开扬州城!”
那管家又道:“不过……不过就他们二人,外加一个马夫和两名护卫,看着不像是来抄家的!”
“不管他几人,走为上策。”
说罢,曹四爷带上早已准备好的金银细软,直奔后门。
他刚到后门。
便看到后门马车上竟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而汉子的手中还拿着一把弩器。
即使是禁军士兵,手拿弩器外出也是要经过层层审核的。
很显然,这是苏良的人。
汉子看向曹四爷,笑着说道:“四爷,天气愈寒,不宜出门呀!”
此人确实是苏良的人。
苏良若不派人盯着这些商贾,他们真有可能还未等到苏良与其讲道理,便逃离扬州城了。
曹四爷双腿打颤,不由得无奈回了屋。
他不断摇头喃喃道:“官逼民反,官逼民反啊!苏良这是要让我与他闹个鱼死网破,怪不得……怪不得有人称苏景明乱天下,他……他真是个莽人啊!”
约一刻钟后。
苏良和苏舜元来到曹宅门口。
曹四得知消息后,抱着一种与官府彻底撕破脸的想法,大步迎了出来。
“曹四参见苏御史,苏知州!”曹四拱手道。
苏良笑着道:“曹四爷,莫客气!这么多年来,扬州商贸的发展,离不开你在运河上的付出,我知你好酒,特带来了酒菜,咱们边饮边聊!”
当即,众人入了饭厅。
曹护将酒菜摆上,站在苏良的后方。
苏良站起身,亲自为曹四爷倒了一杯酒,笑着道:“四爷,尝尝此酒味道如何?”
曹四爷一愣,然后突然长呼一口气。
“没想到!没想到啊!我曹四在运河上摸爬滚打半生,而今竟会死在酒桌上!”
“苏御史,你莫以为将我毒死,伪造出我违反大宋律法的假证,侵占我的家产,便能解决钱荒问题,你太短视了,只要你杀不绝扬州商人,我们便会一直反抗,我们的钱也是一个大子一个大子挣出来的,凭什么要牺牲我们?”
苏良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个曹四爷定然是听勾栏说书的听多了,有了被迫害妄想症。
他正欲解释。
只见曹四爷大手一挥,端起酒杯,又道:“我知你要说什么,我若不喝,你必然会针对我的家人对吧,但死了我曹四,扬州城的河道必然会乱作一团,到时,你也难免罪责!”
就在曹四爷一脸决绝,准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时。
苏良抢过酒杯,将酒水全倒进了嘴里。
曹四爷有些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道:“这……这……酒中无毒?”
苏良反问道:“我为何要在酒中下毒?”
“毒死我,你不就可以罗织罪名将我抄家,然后解决扬州钱荒了吗?”
“我苏良作为一名台谏官,怎会无故毒害人命,又编造假罪证,那岂不是知法犯法吗?”
“那为何惠本和尚会被抄家?
“因为他确实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你曹四爷却没有啊!”
“那……那……封亲笔信是真是假?”
“确实是我所写,但当时不过是为破除你散布的‘纸币换交子’谣言,我若真依信中所言行事,你曹四爷早就在监牢里了!”
“我家后门那个手持弓弩的汉子,不是监视我的吗?一旦我离开,便……有可能射杀我?”
“他拿的弓弩?抱歉,我的错,我只是嘱咐他们不能让你离开扬州,至于要射杀你,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未来的扬州离不开你,未来的运河也离不开你!”
“你……你若不想着杀我?为何要来我家?”
“为了劝说你帮助扬州城解决钱荒问题呀,我苏良最喜欢与人讲道理了。”
“不,我帮不了,我的钱也不是大风逛来的,我不出钱!”
“不会让你吃亏的,要不咱们细聊一番?”
……
苏良与曹四爷一问一答,不多时便将事情讲通透了。
曹四爷看向苏舜元,再次确定道:“苏知州,莫非真是我听书听多了,苏御史真的从未想过要杀我,然后抄我曹家,以解扬州钱荒?”
苏舜元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曹四爷的心顿时放轻松了一些。
当即。
曹四爷端起酒坛,给苏良和苏舜元各自倒了一杯酒。
“是我想多了,是我想多了,交子换铜币的谣言确实是我命人传的,我道歉!”
三人站起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坐了下来。
这时,氛围已与刚才完全不同。
苏良笑着道:“曹四爷,我苏良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当年我寒窗苦读时便听过你的威名,此次与苏知州一起来拜访,乃是与你谈一桩好买卖。”
说罢。
苏良从怀中拿出那份在州衙后厅让苏舜元看过的文书。
曹四爷打开一看,顿时傻眼了,
他先是朝着苏良和苏舜元望了一眼,然后又朝着自己的大腿上使劲拧了一下。
“这……这……是真的?”曹四爷有些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