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良不接,自然是怕乱了规矩。
今日他若接下这张状纸,那此消息传出去,估计日日都有人向他递状纸。
他有十只手都不够用。
“不行!这状纸只能你来看,我信不过其他人!”少年依旧固执。
苏良无奈,摆了摆手道:“苏达,将其和状纸一同送到开封府。”
“是。”苏达拱手。
“不,我不去!我只能将状纸给你,我谁都不相信,我娘说,只能相信御史台的苏良苏景明!这事儿和免役法有关!”少年大喊道。
听到这话,苏良顿时停下了脚步。
“拿来!”
当即,苏良接过了少年的状纸。
他打开一看,不由得傻眼了。
状纸上约有三百来个字,大小不一。
其中墨疙瘩便占了一百多,错字还占了一百多,苏良反复看了两遍都未曾明白讲的是什么事情。
“你若是在戏耍我,今晚本官就让你去开封府吃晚饭!”苏良提起状纸一角,摆动着说道。
他怀疑,这个孩子在搞恶作剧。
“我……我没骗你,我识字少,你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与你细讲!”
苏良想了想,道:“走,上马车。”
这时,苏达手握腰中长剑,也跟着苏良上了马车。
他担心布衣少年有可能蓄意伤害苏良。
“我叫葛石头,是开封府东明县葛寨村人,我……我要状告东明县县丞许大有将我家由五等户变成了三等户。”
“啊?”
苏良听到这一句话,便明白葛石头要说什么了。
天下户籍,分为五等。
一等为上户,二等、三等为中户,四等、五等则为下户。
下户役轻,上户役重。
免役钱更是均按照户等高下分摊。
三等户显然要比五等户交纳的免役钱多。
苏良问道:“是不是搞错了?”
“不可能。我家邻居本是三等户,但突然就变成五等户了,他给县丞钱了!”葛石头甚是激动地说道。
苏良微微皱眉。
这还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五等簿全都掌控在地方官吏的手中,他们暗中操作,便能操作上户、中户、下户的人选和数量,以此谋私利。
可使得上户变中户、下户;也可使得下户变中户、上户。
这点儿,除非官员们挨家挨户去调查,不然在应役人数大概合理的情况,根本看不出里面的差错。
底层官吏依旧可薅朝廷羊毛,坑害最底层百姓。
汴京城周边的官吏都敢如此做,更不用说偏远地区了。
苏良听完葛石头的讲述后,不由得喃喃道:“看来对新法的监管上,必须要打通乡村的最后一环,不然真是菩萨的经,被一群恶和尚全念歪了!”
226.第226章 命如草芥!大宋底层百姓的生存问题
226.
2023-12-21
升下户为上户,使得穷户多役。
降上户为下户,使得富户少役。
免役法的初衷是减少贫民的压力,而今下面的吏员为中饱私囊,来了一招移花接木。
反而加重了穷人的负担。
大宋百姓贫富状况时常变动,一场灾情或一场病,都能使得富农返贫。
而五等簿全靠下面底层的吏员填写,有时许久都未更新,有时突然就更新了一次。
经常都是错漏百出。
有些百姓坟头的草都有一丈高了,劳役簿上还有他的名字。
……
御史台门前,马车上。
苏良从葛石头的口中了解到了他想要了解的一切。
葛石头,十四岁,开封府东明县葛寨村人,父母皆为农户,家有九亩四等田。
其中有三亩,还是在抑田亩兼并策颁行后购买的。
因免役法的实施,东明县县丞许大有重新修改五等簿,将他家由五等户变成了三等户。
村内里正告知他爹,只需要给一些“好处费”,便能再改回五等户,减少免役钱。
但当下秋粮未收,葛父根本无钱,便准备将葛石头养的三只鸡杀掉,送给里正。
葛石头不许,因为其母多病,需要鸡蛋养身子。
在葛父杀鸡时,葛石头与其大吵一架,然后急奔近百里地,来到了汴京城。
葛石头觉得罪魁祸首是县丞许大有。
没有许大有改五等簿,他的鸡就不会被杀,他的母亲也不会没有鸡蛋吃。
他在说书人那里听过苏良的故事,便写了一份状纸来御史台寻苏良,要苏良为其主持公道。
苏良想了想。
先是请葛石头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在御史台为其安排了一个歇脚的地方。
苏良准备明日与变法司的同僚一起前往东明县葛寨村走一趟。
全宋变法,最困难的地方其实在村里。
东明县距离汴京城不足百里。
但许多东明县村庄里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未去过汴京城。
在他们眼里,汴京城在云端,根本不是他们这种泥腿子能去的地方。
乡村自有一套为人处事的逻辑。这套逻辑比《宋刑统》对他们更有效。
在那些只知耕地织布的百姓眼里,村内的里正就是王法,掌握着所有村民的命运,甚至生杀大权。
百姓们根本意识不到反抗。
因为他们从小到大的经验都在告诉自己,若得罪村内的话事人,将寸步难行,甚至没有活路。
在村内,富人和官府之人才有话语权,才有尊严。
一名小吏,对一些村民而言都是阎王爷一般的存在。
大宋的多起百姓造反事情,大多数百姓其实都是从众,他们根本不知什么是对是错。
只因跟着村内有话语权的人向前走,才跌入了万丈深渊。
这种认知方式,使得他们成为了愚民。
当村内的里正告知他们需要“拿钱办事”时,他们毫不犹豫,且并不认为这样有错。
他们只是想平安地活着。
而为了平安地活着,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像葛石头这种敢将县丞告到御史台的小百姓。
恐怕万中无一。
或许他再大两岁,过了叛逆期,对村里的事情有了一些认识,便不敢这样做了。
他幸亏见到了苏良。
若是谁也没有找到,然后还被县衙的吏员知晓,他家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
当下,苏良考虑的。
不是解决葛石头家的问题,也不是葛寨村的问题,更不是解决东明县的问题。
而是如何根治全宋乡村底层存在的这种问题。
……
翌日一大早。
两辆马车,一列马队出现在宣德门外。
范仲淹、王尧臣、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六人,再加上葛石头,七人分坐两辆马车。
曹护带着数名便衣护卫,负责保护苏良等人。
此事,是得到赵祯应允的。
变法不能总在变法司内写变法之策,总要走出去看一看。
葛石头没想到竟然有如此多的官老爷。
他在上马车前,小声地朝着苏良道:“苏……苏官人,这么多人都去我家吗?我家可能没有那么多粮食招待你们?”
苏良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我们吃喝自理,此去一定为你解决问题。”
葛石头再次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解决完问题,我……我是不是要给你们每人都送一只鸡呀,我家已经没有鸡了!”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心头一酸。
葛石头长期生活在“拿钱办事”的氛围中,一直觉得官员办事也都要好处,且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苏良摇了摇头,道:“不需要,到时我再送伱几只能下蛋的母鸡!”
随即,苏良看向葛石头手中的包子,问道:“你怎么不吃?”
“我要给我母亲留着,她从来没有吃过汴京城的包子,我要让她尝一尝。”
苏良揉了揉葛石头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