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尧佐面色铁青,眼睛里满是怒火。
“他确实没动我,但若不是他,我不可能去撞桌子!”
张尧佐气呼呼地说道:“我要弹劾知开封府包拯,他知法犯法,无视《宋刑统》,为报私仇而徇私,制造冤假错案,麻烦诸位相公与我一起,去官家面前理论!”
众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陈执中道:“张推官,你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一讲,待我们了解后,若不能处理,再去面见官家。”
张尧佐微微点头,当即讲了起来。
“三日前,太学生石布桐为向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急送一份讲义,在闹市纵马过快,撞倒了一名商贩,致其腿残。”
“石布桐乃是我的外甥,我便避了嫌,哪曾想他包拯在审案时,直接按照‘走车马伤人罪’中的‘故杀伤人罪’论处,判处石布桐流两千里,为期三年。”
“根据《宋刑统》,若有公事要速而走者,须轻惩。石布桐乃是为送讲义而纵马,怎能按照‘故杀伤人罪’论处,包拯不依《宋刑统》而判处重罪,实乃枉法之举。”
“此外,石布桐将在明年年初参加省试,我怀疑包拯乃是因与我不合而牵连到我外甥。我与其理论时,他竟声称《宋刑统》过于教条,不可全依之,老夫气不过才撞了桌角,开封府有此等冷血之官,实乃我大宋之不幸。”
……
待张尧佐讲完后,陈执中看向包拯。
“包学士,你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包拯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道:“此为石布桐纵马案的结案文书,我可对里面的每一句话负责,诸位一看便知。”
当即,陈执中接过文书,先与夏竦看了起来。
看过之后,将其转交了其他人。
……
约半刻钟后。
在场的众人都阅览过了此结案文书,结案文书与张尧佐所言,相差甚大。
其一,石布桐已经不止一次在闹市纵马狂奔,此事许多百姓都可作证。
其二,石布桐是否为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急送讲义,存在争议,因为此事只有双方二人能证明,肇事现场,并无人发现讲义。
其三,石布桐将那名商贩撞倒后,没有立即勒马,反而急奔而去,延误了商贩治疗的最佳动机,导致那商贩很可能终生致残。
其四,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即使当时没有拿到讲义,对其讲学的影响亦不大。
基于这些原因。
包拯才给出了“流两千里,为期三年”的重惩。
此案唯一的争议点。
便是石布桐为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急送讲义是否为真。
但即使为真。
因其影响不大,石布桐仍不应在闹市纵马。
而张尧佐的逻辑是,石布桐乃是为了公事,为了公事做事出现事故,就应该轻罚。
这是《宋刑统》上明确记载的。
此外。
张尧佐认为包拯是为了报复他,才将他外甥重罚。
张尧佐家族中,当下最有出息的也就是这个外甥石布桐。
有人甚至称其有状元之姿。
若被判处流刑,就将失去参加省试的资格。
故而张尧佐在论辩不过包拯的情况下,才会选择怒而撞桌。
张尧佐显然有些心虚,又开口道:“我朝律法向来讲究疑罪从无,一份案件在可轻判或可严惩的情况下,定然会选择轻判。但包拯却选择了从严从重,此举合乎大宋法令吗?此等判罚,将会毁掉一名年轻人的一生!”
这时,欧阳修站了出来。
“我觉得包学士的判罚没有任何问题,你外甥是人,那位被致残的商贩便不是人了,即使送讲义为真,也非急事,有何值得狡辩的?”
欧阳修说话,向来干脆果断,没为张尧佐留半分情面。
“我附议!”
“我附议!”
“我附议!”
唐介、范镇、苏良同时站了出来,表示认可。
至于那几位相公,较为谨慎。
他们感觉此事确实有一点点需要商榷之处,故而都没有说话。
张尧佐瞪眼道:“哼,伱们这群台谏官皆是公报私仇,莫以为老夫怕了你们!”
这时,陈执中看向吴育。
众人当中,最为通晓大宋法令的。
除了包拯和张尧佐外,便是副相吴育。
吴育想了想,道:“此案量刑的尺度,确实有待商榷,我建议由大理寺和御史台复核,而后再下结论!”
吴育话音刚落。
张尧佐便扯着喉咙说道:“我不同意!御史台和大理寺皆是一丘之貉,根本无法主持正义,我建议将此事交给官家亲审!”
吴育看向张尧佐。
“张尧佐,你以为你是谁,大理寺和御史台乃是朝廷赋予的监察权力,你有何资格污蔑?”
“污蔑?你们这群支持包拯的人,全都是在结私党。睁着眼睛说瞎话,莫怪我将你们一并弹劾了!”
此刻的张尧佐,高高挺着胸膛。
就像一只斗鸡。
石布桐的仕途对当下的张家尤为重要。
这时,陈执中看向张尧佐。
“张推官,要不要先洗把脸再去见官家?”
张尧佐果断地摇了摇头,道:“不用,这是我遭受不公的见证!”
……
稍倾。
众人一起奔向垂拱殿。
赵祯见到张尧佐脸上的血痕,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很快。
他便了解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赵祯亦然觉得包拯的判罚没有任何问题。
但他有顾虑。
他非常清楚石布桐在张尧佐心中的地位。
若被判流放。
张尧佐真要想不开,那就糟糕了。
他不在乎张尧佐,却在乎张美人的感受,特别是拥有了龙子的张美人的感受。
张尧佐见赵祯面带迟疑,当即装起了可怜。
“官家,自臣拥有外戚这个身份后,朝中的士大夫官员皆对臣有偏见,而今更是因为这个偏见,要重惩我的外甥。臣心里苦啊!没想到兢兢业业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要不……要不……臣死了算了!”
说罢,张尧佐便瞄着前方的柱子撞去。
依照当下张尧佐的力气,撞在柱子上根本无法将自己撞死,但却会引得官家对其产生巨大的怜悯。
苏良怎能让其得逞。
唰!
苏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揽住了张尧佐的腰。
“放开我,你放开我!”别看张尧佐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但劲力十足,使得苏良浑身都起了汗。
直到赵祯摆手令两名士兵搀住了张尧佐,苏良才放了手。
赵祯面带难色,俨然又是动了怜悯之情。
此案若不严判,包拯等人绝对会闹;若严判了,张美人那里又将是一团糟。
赵祯很多次都觉得想要将家事和国事维持平衡,实在太难了。
苏良看向赵祯,见他又将心弱,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是赵祯的软肋。
若不让其彻底改掉,以后必将会影响朝廷大事。
这次苏良不打算再为赵祯解决问题。
变法在即,赵祯不能再被这些儿女情长干预了。
他已经对这种乱七八糟的小事不耐烦了。
当即,苏良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为包学士的判罚,没有任何问题。情分怎能大于法理。褒姒一笑使周灭亡,罪不在褒姒而在周幽王。妲己惑君,罪不在妲己而在商纣王,女色哪有江山重要!”
“臣恳请维持原判!”苏良重重拱手,高声道。
此话直接将赵祯与亡国之君相比,直接令其他臣子听懵了。
此话是在告诉赵祯。
朝臣和美人只能选一个,而赵祯必须在此刻做出抉择。
在座的除了苏良还真没有人敢举出这种例子。
这时,欧阳修腰杆一挺,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文彦博、唐介、范镇、等人皆心情激动。
没想到苏良一下子将这层君臣各自体面的窗户纸捅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