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命。”张茂则拱手,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赵祯喃喃道:“这群老学究,朕将他们的奏疏留中不发,拒不见他们,都是为了他们好,事情闹大,朕会为了他们将苏景明外放吗?一群人的能耐都抵不上苏景明一人,自己心里都没点数吗?”
苏良在齐州那晚与王安石、司马光的关于以齐州之变,掘天下之变的言论,张茂则一字不动地汇报给了赵祯。
赵祯其实并不反对再次变法。
只是不愿太猛,担心过于更张无渐,导致朝堂混乱。
而目前,苏良的做事节奏,他非常满意。
他能感知到,大宋正在向上发展,元气越来越足。
从官招商法到南郊市集之策,赵祯都非常认可,因为他知晓这些都是富国富民之策。
而今那些馆阁官员,无凭无据便想要将苏良外放。
赵祯自是不同意的。
当然。
赵祯也不愿苏良一怒之下,整出一个加强版的《答手诏条陈十事》,开启全面变法。
……
御史台,门内。
唐介等人听到这六宗罪,气得差点儿没有冲出去。
台谏官风闻奏事,还讲究先有风声,而后才会去弹劾。
这些官员完全是毫无根由地硬编。
他们的目的也不是致苏良于死地,而是欲将苏良赶出台谏,赶出汴京城。
他们实在太害怕苏良延续范富二人的政策,对士大夫官员们的仕途开刀。
不过,这种老旧的手段用得太多。
大家都已经厌烦了。
官家定然也不会头脑一热便将官员外放。
这两年,士大夫官员们的话语权已被皇权和台谏官削弱了许多。
苏良想了想,道:“诸位,此六宗罪,我也懒得解释了,咱们这样做如何?”
“诸位在弹劾我的罪状上都签上名字,然后咱们去找官家,恳请官家命大理寺、开封府、皇城司,三方联审。”
“不过,诸位编造的这六宗罪恐怕是没有证据的,仅查我一人,也不合大宋律令。我建议所有签上名字的官员都接受三方联审,咱们将步入仕途后做的所有事情都交待出来,看一看到底谁有罪谁有功,如何?”
苏良看向众官员。
许修信眉头一皱。
“苏良,你莫以为我们不知你打得什么坏主意!当下,你与开封府、皇城司的关系都非同一般,如此查,实难公正!”
苏良就等着这句话呢!
“你们信不过开封府和皇城司也很好办,我们将各自做过的事情及所有收入来源,全部公之于众,是非对错自有百姓品评如何?没有人能操控汴京城上百万百姓的意志吧!”
此话,一下子将官员们全噎住了。
他们每个人都不是多干净,手里甚至还有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根本经不起查。
收入来源,绝对是不能公布出来的。
“苏良,你莫在这里东拉西扯,今日讨论的乃是你的罪行。有些罪过,你还未实施,但已被我等看出。我们劝你悬崖勒马,及时认错。你的路还很长,莫误入歧途,成为整个朝堂的公敌!”又一名官员站出来说道。
此话,带着一些威胁意味。
苏良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起来。
当下的苏良早已不是那个初入汴京城的监察御史里行,岂能再被无故泼脏水。
“各位,我提出令大理寺、开封府、皇城司三方联审,咱们各证清明,你们觉得开封府和皇城司会偏私;我提出将我们的所有事迹公告天下令百姓评说,你们又不愿意。”
“那咱们现在立即去垂拱殿面见官家,对这六宗罪一一进行论辩,我若有罪,依照大宋法令惩处,但若是被诬陷,那我也将弹劾诸位到底,以诬陷罪严惩,如何?”
说罢,苏良便朝着外面走去。
但走了两步后,却发现没有人跟着他,且周围官员大多都低下了头。
这群人为了利益而聚在一起,各怀鬼胎,谁都不愿意做那个为首的诬陷者。
苏良扭过脸来。
“你们今日堵在御史台门前,无非就是想着将事情闹大,让我自去监察御史之职,我告诉你们,不可能的!”
“我苏良一心为国,所做之事,天地可鉴。你们说我结党、说我徇私,说我沽名钓誉,我都不在乎,因为你们根本不可能拿出证据!”
苏良走到人群中间。
“我作为一名台谏官,上谏诤君主,下监察百官,一切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的官员都在本官的弹劾范围之内,那些尸位素餐者,那些贪图享乐者,那些行贿升迁者,那些走后门为儿孙谋官者,都是我苏景明弹劾的重点对象。”
“我任台谏官,就是要将那些国之蛀虫赶出去,我苏良上奏,从来不会风闻言事,而是找足了证据才会上谏,在这里奉劝诸位一句,若觉得自己做过见不得光的事情,尽量早日交待或早日退隐,免得晚节不保!”
苏良此话说得铿锵有力,直接摆明了态度。
不怕被弹劾,不怕惹众怒,只要自己还是台谏官,就不允许那些不能为大宋江山社稷出力的官员留在朝堂。
一人,硬刚百人。
苏良的底气来自于自身无暇,来自于当下赵祯给予台谏官的权力。
听到此话,周围的官员们则是面色阴沉下来。
他们本来以为,以“六宗罪”便能逼得苏良妥协,逼得他自去其职。
哪曾想根本吓不住苏良。
而今,苏良与他们硬刚,倒是让他们有些下不来台了。
现在的他们莫说要令苏良外放,他们护住自己都难。
苏良一旦疯狂弹劾起来,造成的破坏力丝毫不会弱于包希仁。
那将会是他们的灾难。
眨眼间,苏良便占据了主动。
当下,已经不是官员们要不要妥协,而是苏良接下来会不会弹劾他们的问题了。
“说得好!”
后面突然传来欧阳修的声音。
苏良循声望去,看到欧阳修、副相陈执中和内侍张茂则一起走了过来。
官员们立即让出了一条路。
而这时,御史台的唐介等人也都走了出来,守在苏良的身边。
欧阳修激动地说道:“台谏官,当如苏景明。诸位,今日我欧阳修将力挺苏景明,你们要不要也列一列我的六宗罪?”
顿时,官员们皆未说话。
这场论辩,他们不是输在了口才不行,文采有限上,而是输在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说不出口的问题。
他们想仗着人多势众,将苏良搞垮,而自身没有任何损失,最后导致,百人败于一人。
陈执中瞪眼道:“无端围聚御史台,多人欺负一人,这就是你们读的圣贤书?有事不会去中书吗?”
许修信等人一脸懵。
他们去了中书省,但中书根本不理会他们。
陈执中说此话,明显就是让一旁的张茂则听呢,但官员们又不敢反驳。
这时。
张茂则走到苏良的身边,笑着道:“苏御史,官家召你觐见。”
苏良连忙拱手,便准备与张茂则一起前往垂拱殿。
而张茂则看向一方的许修信等人,道:“诸位有要面圣的吗?若需要,跟我一同去即可。”
唰!唰!唰!
这时,官员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许修信的身上。
由于许修信表现突出,众人以将他视为精神领袖。
许修信一愣。
此时让他一人去面君,那不是找骂嘛!
只见他突然身体摇晃,然后“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昏厥了过去。
论办事能力,许修信不怎么样,但是这等花活,却非常擅长。
张茂则无奈摇头,带着苏良前往了垂拱殿。
而后面的官员们,心中满是懊悔,后悔自己不该来到这里压迫苏良,一旦后者反扑弹劾,他们的仕途可能到今年就结束了。
……
片刻后,垂拱殿偏殿。
赵祯坐在那里正在慢慢饮茶,他示意苏良坐在一旁,然后笑着说道:“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当即,苏良喝起茶来。
而赵祯则是翻阅着一本书籍。
一杯、两杯、三杯、五杯、七杯……
苏良只要喝完茶,一旁的内侍就立即为其斟满,苏良喝了大半壶后,将茶杯放在了一旁,不让内侍再倒了。
他看出来,赵祯现在还没想着与他说话,他便也不开口。
二人就这样坐着。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
赵祯将手上的书籍放到一边,看向苏良。
“齐州变法是好策,官招商法是好策,南郊市集亦是好策,朕其实不介意新法旧法,只要不违祖宗之法,且对百姓、对江山社稷有利,朕便支持!”
“苏景明,朕还记得你在那篇《驳答手诏条陈十事书》中说了四个字:缓缓图之。”
“历朝历代,江山覆灭,大抵都是有一步走错了路,然后跌入万丈深渊,朕守江山,不得不谨慎,凡事皆可变,但须缓缓图之。”
凡事皆可变,但须缓缓图之。
这就是赵祯当下的态度。
与两年前的态度相比,几乎是判若两人。
苏良微微拱手,道:“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