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福手中黄花木托盘堆放着一小叠奏章,缓声道:“主上,这是大臣们上书,言张子麒有功于社稷,恳求陛下宽大处理。”
“哦”
朱厚熜微闭的双眼睁开,顺手从托盘上拿了一本翻开看。
“河南任知府,政绩全国第一,湖南任巡抚,赈灾活民四十五万,上任刑部开刀皇亲国戚,泼天的功劳!”
过了片刻,他冷笑道:“好一个,功劳甚大,罪不至死,什么时候功过也能相抵了!”
朱厚熜轻轻摇了摇头,果真人心易变天难老,少年雄心壮志,愿为人杰英雄,到老却免不了狗熊一场。
他将奏折轻放在玉案上,心中略一思量,问道:“麦大伴,这些奏折为何没有内阁票拟?”
“回禀主上,上奏的人太多。”
他顿了顿:“杨阁老托臣,将这些高官的奏折,先送至陛下。”
朱厚熜轻声一笑,自语道:“很多?”
手中的金击子敲击一下玉磬。
“查!”
“诺。”
而二人口中的张子麒,此刻却仿佛回到了家,轻松地斜卧在茅草床上。
他曾经很多次送别人到过这个地方,如今轮到自己,倒也别有趣味。
一旁的牢房内关押的是史彭泽,他声音嘶哑道:“这贪欲可真不是个东西,如今倒使我们成了刀下亡魂!”
“哈哈哈”张子麒从床上翻身,轻轻拍了拍白衣的袖子。
他笑道:“贪婪这东西,就像白袍上的污渍,一旦染上就永远洗不掉,也无法挽回。”
他转过身,意味深长的言道:“况且,我们也不一定死得了。”
“嗯”
牢房一侧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头发披散的史彭泽立马凑了过来。
“此话何意?”
“我虽然无甚本领,但也做了十多年刑部尚书,也见到了太多的事。”
他将手向后一伸头靠了上去,整个身体舒展开。
“虽然我们关在牢里,但我们能决定谁进来!”
“妙!实在是妙!”
张子麒,四下打量了一眼,牢房内没有狱卒看守。
虽然他猜测,可能会有锦衣卫监听,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他要把话传给小皇帝,要让朱厚熜明白,政治的艺术在妥协。
“史兄,这远的不说,就说右柱国梁储大人。”
史彭泽一声惊呼,满脸的不可思议:“梁储?不,不可能。”
他的头发散乱,随着嘶哑的声音不断颤动。
“梁储之贤名,朝野上下皆知,况且他为官谨慎,又怎么会有把柄在你手上?”
张子麒慢条斯理的言道:“他可以白璧无瑕,但身边的人就能清清白白吗?”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沉重。
每吐出一个字,就让吏彭泽心沉下去一分。
“正德七年三月,梁储长子梁次摅刚升任锦衣卫百户,便与南海县富豪杨端争夺田产,当场将四名长工围殴致死。”
“为了掩盖真相,他带领本部军伍,杀死杨家及其邻里二百多人。”
张子麒将身子微微一震,让自己斜靠在墙上。
“事后,更是焚其室庐,掠其财畜!”
“史兄啊,就因为一份田产”张子麒右手打了一个响指:“就这么一下,二百多条人命就没了。”
“这……”史彭泽连忙追问:“昔年张兄主审此案,不是已经认定为不实,将梁次摅定为已犯,发往边卫戴罪立功,五年还职代俸差操?”
“哼”张子麒一脸不信,“假不假,除了我们就只有天知道。”
故作可惜地感慨一声:“可怜杨家那妇人劫后余生,为报一家之仇,在钉床上滚了一遭,原本梁次摅也承认了罪责,她也看到了报仇的曙光!”
“可惜呀,她遇到了本官!”张子麒面露历笑,但很快就归于平静。
“梁首辅的夫人求到我身上!”他大笑道:“纵使京城三法司会审,也审不了梁小子的命。”
他颇有些感慨地笑了笑:“当初的大理寺卿张纶,倒也是个有胆气的人,把这件事情拖着不批,硬把它闹得满城风雨,最终上达天听!”
“可即使如此又能怎样,朱家的皇帝血都冷!”
“朱厚照给张纶升了官,还让司礼监将奏折留中!”
他自顾自地解释:“高高挂起的态度,反而越让人心生戒备,好似一柄利剑悬在头顶,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抓住了梁储的小把柄啊”
他重重将拳头往墙上一砸,“这就是帝王心术啊!让他活的可不只是我!”
史彭泽闻言,颇有些愤慨:“一个屠灭三十余户,将村社化为飞灰,惨绝人寰的大案,竟然最后只杀了几个替罪羊了事?”
“这实在天怒人怨啊!”
张子麒哈哈一笑,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对方。
“史兄,你我都是一种人,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这天底下,可少有小皇帝想要的臣子!”他目光冷冷望向窗外,言道:“史兄,虽然这墙关住了我们,却关不住我们的能耐!”
“江南那边已经有了动作,且看那小皇帝能笑到几时!”
梁储此刻也是焦头烂额一般,刚送走一波即将荣休的老臣,又来了一大群,已经致休的京官。
来的人都说为了联络感情,梁府的茶盏已经空了一次又一次。
可梁储心里却明白,他们都是为了退休银!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皇帝让他议一议,也就真的只能是嘴上说说。
况且这些来闲聊的人,明里暗里都在议论时政。
照他估计,如果退休银能发下来,应该也是大明天宝。
可就为这问题,毛澄家里一群老臣已经吵翻天了,都在争论要用银子付。
他们认为大明天宝顶不了多大用,银子才是实际,即使自己用不了,放在地窖看着也好。
或许是抱着同样的心思,人们才会将银子铸成冬瓜,存放在地窖里。
就在他思索之际,老妻蹒跚的脚步走了过来。
第21章 太医院
“老爷,再过几日次儿就要回来了。”
“啪”
梁储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放在桌案上,茶盖落地应声碎裂。
“这个逆子,不好好在边军效力偿还罪责,跑来京师作甚?”梁储的神色冷了下来,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更深。
“咳……咳……”他一股恶气压在胸口,多年的肺疾再次被引动,一时咳个不停。
梁储的身体不自觉地随着声音弯下,老妇人赶忙上前过来搀扶。
梁储却轻轻将他推开,“不用,老夫的身子骨还行。”他强忍着剧痛,将身体坐得板正,右手微微倚在扶手上。
老妇人手中的佛珠一顿,喘着的粗气也略微平复了些,看梁储无甚大碍,便离开了书房。
看着发妻的身影逐渐远离,梁储的背彻底弓了下来。
他来到书案前,翻出书堆下的一封密信。
他用竹签将信上的火漆挑开,一字一句看了下去。
良久,将信直接丢入屋内的碳盆,在徐徐飘起的浓烟中,他仿佛变得更加苍老。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
次日清晨,天光正好,朱厚熜下了早朝,就来到御花园内漫步。
过了几个回廊,恰巧看到蒋太后抱着朱厚烽,在四角小亭内赏景。
蒋太后面容柔和,但眉宇间却有一股掩盖不住的英气,曾经的将门生涯和边关岁月为她留下了特有的痕迹。
朱厚熜闲庭信步走了过去,拱手道:“母后!”
“熜儿,快过来,让母后好好瞧瞧,这几日倒是瘦了。”
朱厚熜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母后来京之后,朕心中喜悦,饭也就吃得多了!”
“好好好”蒋太后转手将手中的小孩递给了一旁的贴身侍女,双手自然地握着朱厚熜。
他长叹一声,“熜儿,母后也知道你的不易啊!”
他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可能,母后宁愿你在安陆当个闲散的王爷,也不坐那发冷的龙椅!”
“母后,这万事万物都有它的道理,朕身为朱家的子孙,自然也逃避不了身上的责任。”
“唉!”
蒋太后头上的珠翠一颤,拿起桌上的一个糕点递了过去。
“以前还不觉得,到了紫禁城,偌大的宫殿一个人住着也只觉得憋闷,也不知张姐姐是怎么忍受得了!”
一边说着,蒋太后一边将大拇指放在手的内侧,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重复不断。
朱厚熜注意到了,自然地问道:“母后这是?”
蒋太后一笑,解释道:“或许初来京城水土不服,前几日偶感了风寒,被太医院的一个御医给治好了,还传了母后一个长寿的法子。”
朱厚熜将糕点吃下肚,言道:“人之手,筋骨纵横,而肝主筋,肾主骨,再加上握手之时按压到了少府穴、劳宫穴,一松一紧之间,五脏六腑也都动到了。”
蒋太后轻笑几声,连连点头:“那个御医也是如此讲解给母后,熜儿对药理熟悉,母后就放心了。”
正抱着朱厚烽的侍女,却笑道:“那可不是什么御医,就是一个有些脾气的老头,被派出去到京城发放医散。”
“徐大夫医术高超,平姑可别笑了人家。”
平姑摇了摇头,“那徐大夫我瞅着也六十多岁了,可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混到,还抱怨通政司往太医院调人。”
平姑模仿起了对方的语气:“荒唐,实在荒唐!不懂医术的小吏,竟然堂而皇之成为了御医!”
“哦”朱厚熜心中思绪万千,抬头看了一眼,正笑着的蒋太后,接话道:“此事,朕会去看看。”
一番闲谈之后,朱厚熜就辞别了蒋太后。
“太后娘娘,您为何不直接插手太医院,反倒要迂回地告诉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