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的想法很妙,她是朱厚熜的伯母,也是两朝的太后,皇帝拜她理所应当。
但同样,祖宗在孝道上的位置也无可动摇,所谓敬天法祖,如果连祖宗都不敬了,那孝道礼法的根基又在哪?
张太后也只得起身,赶忙来到香炉前,捏起三支香一番礼拜。
可朱厚熜的动作还没完,他又单独对着孝宗皇帝的画像,行了一个晚辈礼。
他先是跨步向前,身躯挺直,来到原本张太后坐定的地方朝着画像一揖。
然后再往前一步,离画像三寸之遥的地方,双手向四周伸展,合手再一揖。
最后径直来到张太后身前,长身一揖。
随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牵动了龙袍上挂着的玉佩,玉佩震动作响,仿佛泉水叮咚。
张太后浑身一震,只感觉千万年的历史扑面而来,礼法的威严肃穆油然而生。
她下意识地双手合十,躬身回了一礼。
自此张太后的优势不在,她以长辈身份压人,用孝道克制皇权的构想顷刻瓦解。
她紧绷着的眼角立刻松了下去,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盖,岁月在她脸上走过的痕迹。
她沉声道:“皇帝,你看哀家的东阁如何?”
“极尽工匠巧思,物华天宝之所,也当得太后所居!”朱厚熜站在张太后对面,目光清湛,神色淡然。
“哀家先前重修东阁,看到中间主梁上烟火缭绕的焦痕,本想命工匠直接抽走横梁,可工匠却直言,主梁是整间东阁的核心,一旦抽离东阁不保。”
张太后随即一笑,顿了顿,继续言道:“东阁从太宗皇帝修建紫禁城开始,就一直是皇家重地,哀家又怎么能忍心为一己之私,而毁坏了宝地,不知皇帝以为如何?”
“木质结构本就怕火,这是天地自然的规律,太后把历代先皇的画像挂在东阁,如果依旧按照之前礼佛格局,那引起火患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了!”朱厚熜意有所指。
他目光不经意看了一眼,墙上的孝宗皇帝和武宗皇帝的画像。
“况且,历代先皇所留下来的功业,又岂是一座东阁能够承载的,万里的江山才是大明的基业。”
他挥了挥袖子,朗声道:“凡日月所照之处,皆为我大明江山。”
张太后还愣在原地,思索朱厚熜的话中深意,此刻却是心中一震,眉眼舒展仿佛萦绕许久的困惑被解决了。
张太后语带颤声:“皇帝,你的意思是历代先皇功绩,不会被抹灭?”
“山河会记住一切,历史会给出答案!”
第71章 求活者可活
张太后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是啊,这天地总会记住一切!”
他看向朱厚熜,眼神中多出了几分慈爱,言道:“熜儿,伯母我好久没见你娘了,让她快一些来京城吧。”
随即她仿佛想到了什么,道:“还有烽儿,才两岁就没了爹,我这个当伯母的还没见过他呢。”
朱厚熜点头,言道:“伯母所愿,侄儿不敢辞也!”
太阳倾洒光辉,侍立在外面的王宝,偶尔抬头望向两侧的海棠,只感觉分外明媚动人。
就在这平淡的交谈中,一次原本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就消弭于无形,双方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朱厚熜的老爹兴献王,不像他哥哥孝宗皇帝那样,子嗣单薄只有朱厚照一个独苗。
包括朱厚熜在内,他先后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降生,可无一例外都夭折了。
刚好在朱厚熜穿越的那年,兴献王的最后一个女儿也因病去世,兴献王因此备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
作为搅动世界的穿越者,朱厚熜也仿佛自带光环,或许是强大的气运辅助
兴献王和蒋王妃老来得子,也就是如今刚两岁的朱厚烽。
张太后和朱厚熜谈及了许多往事,时至日上三竿,朱厚熜才离开东阁。
朱厚熜离开之后,张太后无声地面对着满墙的画像。
她终究还是小看朱厚熜了,小看了这位天子的气量与手段,她本以为朱厚熜是藩王之子登临帝位,骨子里还是有些虚。
会尽量减少前几任帝王的痕迹,甚至有可能抹黑他儿子丈夫,借以抬高自己的地位,而这是张太后所不能容忍。
可今日的一番对话,他就明白了对方的气魄。
天地无言,这山海就是最好的见证者,只要足够强大,根本不需要依靠抹黑别人来抬高自己。
恰恰相反,前人越发强大,所做出的功绩越多,今人能够凌驾其上,才更加彰显不凡。
张太后摇摇头,眼中露出几许希冀,放下一切之后,她是真的渴望看到,这个少年给大明带来的新变化。
可她目光一转望向画像前的铜炉,袅袅升腾的烟雾,慢慢消散在空中。
她冷哼一声,之前由于种种原因,她放任一些探子的大胆举动,如今却是要举起镰刀将杂草割尽了。
…………
朱厚熜回到金水桥,笔试部分已经结束,诸位阁老在审阅试卷,而六部尚书则在主持面试。
“妙,此子可谓天纵之才!”毛纪胡子一颤一颤,脸上都笑出了褶,强行给旁边的几人宣传自己手中的卷子。
考生的名字都被糊住了,而且此次考试,众人批阅的是抄录之后的考卷,也就难以在笔迹上判断是谁的试卷。
当然评卷的都是在科举千军万马中杀出的人才,凭借文风,处事性格,倒也可以,将写卷子的人猜出一二。
“费兄,你看这篇文章谈及北方水稻种植,言之有物行文严谨,最难得的是思维奇绝,要在努尔干都司种水稻。”
毛纪看着手中的卷子啧啧称奇,忍不住就想分享给其他几人。
费宏忙得满头大汗,手上的笔一刻也没停过,此刻也没工夫答话。
倒是蒋冕讥嘲道:“苦寒之地种水稻?哪个狂生!”
蒋冕是广西人,也曾经种植过水稻,这东西打理起来可不是一般的麻烦
中间出了稍许差错,连温暖的南方都种不好,何况寒冷异常的努尔干都司。
费宏插了一句:“博人耳目之言,一笑便可。”
“他这说得言之有理呀!”毛纪赶忙反驳,言道:“你们看黑水以南,黑土肥而日照足……”
杨廷和摇摇头,眼睛却不时朝宫门处望去,仿佛在等待某个人一样。
主持面试的吏部尚书白方家,虽然神色淡然,但心里面却紧张得很。
他并不是为第一次当面试官而紧张,相反以他这样的官位和阅历,这样的面试也只能算小打小闹。
他担忧的是另外一件石破惊天的大事,一场足以席卷整个大明的巨变!
此刻他的心中除了紧张,还有几分激动,就像画家迫切地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被别人欣赏到一样。
离他不远的王阳明,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朝白方家的方向看了几眼。
“杨慎,你想要到边关?”
“是的,更准确地说,我想去塞北!”
“什么?”
几位尚书面面相觑,连白方家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他想不通杨慎这样的才子,为什么要去塞北
仅就现在而言,十个面试者里面有八个要到江南,而杨慎却要反其道而行之。
王阳明闻言,却是若有所思。
“塞北何者为重?何者为第一要务?何者可活?”
王琼丢出了三个问题,目光锐利地看向杨慎。
他可不管对方是不是什么才子,他只知道塞北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不小心晚上睡觉,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
杨慎脱口而出:“百姓安全最重,防御外敌为要务,求活者可活!”
王琼哈哈一下笑,那笑声连隔着老远的毛纪都能听到,心中一阵不愤。
原本这老家伙要和他们一起批改试卷,可谁料他还兼了一个兵部尚书,欢欢喜喜地参与面试去了。
杨廷和望向面试的地方,眉目间萦绕着些许忧愁,他在担心自己的儿子。
“好,好一个求活者可活!”王琼将杨慎上下打量了遍,仿佛要把他看出花一样。
王琼在心中暗想,杨老头这样一肚子坏水的人,竟然会生出这样有胆魄的儿子,奇哉怪也!
“啊,你要去云南!”
毛澄嘴巴张得老大,眼神古怪地看着桂萼。
桂萼今天穿了一身青袍,下巴光滑,头上插了一根玉簪,看起来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你确定?要选云南!”
桂萼拱手道:“尚书大人,我确定。”
白方家嘴角一抽,怎么都是些想不开的人,一个个放着大好的前程不去,净往些偏僻古怪的地方。
他又瞧了一眼身前,毫不掩饰欲望的胖子,轻叹一口气。
第72章 君臣对
白方家轻叹一口气,自语道:“孤影每自奇,磊落长七尺。”
“哦,白卿家也读青丘诗!”
白方家目光一变,跨步向前,躬身行礼道:“拜见陛下!”
其余几人也纷纷随之行礼,朱厚熜略一颔首。
看向白方家的目光中,多出了几分好奇。
青丘也就是明初的高启,威名之大,与刘基,宋濂三人并称诗文三大家。
可惜,才情高迈的诗人,遇到了杀红眼的老朱。
三十九岁,被腰斩于市。
“我少喜功名,轻事勇且狂,看来白卿家依旧壮心不已!”
“微臣惶恐,愿为大明鞠躬尽瘁”一边说着,白方家偷偷看了一眼朱厚熜,只见对方神情淡然,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他刚刚提起的心才放下。
虽然高启在文人之间名声震天,可在朝堂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忌讳。
老朱曾经在自己颁布的《大诰》里,写道“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诛其身而没其家!”
无疑高启就是一个典型,被老朱认定为不服从征召的文人。
如今白方家在紫禁城吟诵高启的诗句,如果老朱还在,一顿廷杖是少不了的。
见到朱厚熜走了过去,白方家心中暗想,皇帝宽仁,那么他们接下来的大事,成功的概率又多了几分。
其他的几位尚书,也都在心中暗自思索,朱厚熜会念诵高启的诗句,这背后的意味可并不简单。
杨慎没有想那么多,从朱厚熜一进来,他就将目光投在对方身上。
显然朱厚熜也注意到了杨慎,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杨慎等人跟前,先是翻阅了面试记录,才坐在了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