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匠双目通红,语气嘶哑。
“是我,是我亲自放的,为了杀张伯言那个畜生!”
“什么?”
张鹤龄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与吾儿有何怨?说,是不是背后有人指使。”
杨一轻轻咳一声,张鹤龄也只得应声坐下。
欲将面对张鹤宁,语气中隐隐的威胁之意,语气淡然。
“没错,是我偷换了姐姐的香囊,是我杀了张伯言,但是他该死!”
一旁的蔡光闻听此言,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上方的白方家。
白方家缓缓摇头,蔡光袖子里握紧的手也松开了一些。
原本按照他们的计划,几番迂回之后,最终的线索也会指向玉匠。
至于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还是蔡光认为,往往越困难得到的结论,人就越信以为真。
但此刻玉匠却并未如他们所想的一般,非但没有将矛头指向毛澄,反而主动扛下了杀人的罪名。
朱厚熜在隔间里听得明白,看向了一旁面色冷淡的黄锦,心里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玉匠被黄锦找到的,自然被黄锦提前审讯过,此刻出人意料地回答,也在情理之中。
“张伯言用药奸污我姐姐,我要为她报仇,让那个畜生付出代价!”
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前方的柳红,此刻也已泪流满面。
随着少年的讲述,众人的眼中也逐渐勾勒出了一幅景象。
月前柳红随毛澄的正妻到报恩寺上香,不巧被前来赏花的张伯言碰见,张伯言见色起意。
在仆人的帮助下将柳红药晕,事后更是威胁她,要是透露半点风声,就让他的家人不得安宁。
柳江一家十多年前,因为黄河泛滥,早就只剩下柳红和弟弟相依为命。
而他的弟弟又迫于饥寒,不得不过继给了远在京城的舅父张家。
柳红性子刚烈,醒来之后就想要玉石俱焚,让张伯言付出代价,可张伯言也不知哪来的门路,探查到了张炎是柳红的亲弟弟,并以此为要挟。
柳红与他弟弟感情自然极深,也因此受制于张伯言,被他凌辱。
机缘巧合之下,张炎知道此事,顿时怒火中烧,发誓要为姐姐报仇,也就有了张伯言之死。
张鹤龄气极反笑,问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保不齐就是为了推脱罪名而胡编乱造的,吾儿身份高贵,又怎会对这贱婢依依不舍!”
张炎面无表情,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柳红的身影。
杨一清面色凝重,言道:“张侯爷,玉匠所言,我已派人前去证实,确实是张公子迷晕柳红在前!”
言罢,杨一清将黄锦送来的张府仆人的画押证词传递给几人。
看着地上的姐弟二人,张延龄冷笑一声。
“按《大明律》,强奸既遂者判处绞决,强奸未遂也得杖责一百并流放三千里,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姐姐遭此羞辱,那为何不报官呢?”
“报官?哈哈哈。”
张炎恶狠狠地盯在张延龄身上,右手一撕,扯开了身上的衣服,密密麻麻的红色鞭痕出现在众人眼前。
杨一清看着张炎身上的鞭痕,这是官府执行鞭刑所特制的鞭子才打得出来的,看到这些他也就明白了,张炎为什么不去报官,反而执意下毒。
“轰隆轰隆”
一道巨大的闪电从空中斜劈而过,公堂内变得明晃晃。
“如果报官有用,那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冤案?”
“哼,无论你如何说,我侄儿的死是不争的事实,《大明律》,你当斩!”
张延龄阴恻恻一笑,指着前方披头散发的柳红。
“这贱婢也逃脱不了罪责,按律廷杖五十。”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张炎猛的从地上起身,头一歪,朝一旁的朱红柱子撞去。
在场众人都被吓了一跳,但只听得,一声长叹。
身着红袍的王阳明站在柱前,张炎犹如被定住一般,进退不得。
王阳明轻轻一挥衣袖,张炎立刻重归其位。
杨一清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赶忙命差役将张岩按住。
王阳明摇了摇头,此事之中,柳红最是无辜,什么事情都没有错,反倒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思及此处,他朝着在场众人拱手,道:“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柳红无辜,还请诸位酌情审理!”
张炎猛的抬头看向王阳明,眼神中多出了几丝感激。
“哼,王大人,饱汉不知饿汉饥,死的又不是你的儿子,你当然说的轻松!伯言可是我张家的独苗,当今太后的亲侄子!”
张延龄也一步跨出,无比嚣张地掏出太后的懿旨。
“太后懿旨在此,谁敢赦免此二人罪责!”
杨一清慨叹一声,看向姐弟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无奈。
“哦,谁说不能!”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遍大理寺公堂,杨一清神色一喜,王阳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张延龄眼神扫视,自然看到了,身着玄色罩衣的身影。
“汝是何人?藏头露尾,也敢擅闯公堂!来人,给我拿下!”
第54章 一人而至天下
“张侯爷,好大的官威!”
麦福突然开口,并缓步走到玄衣人身后。
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向后虚虚一拉,众人随即跪倒在地。
“参见陛下!”
张鹤龄看向朱厚熜那如神似仙的面庞,一时间呆愣在原地,还好他弟弟张延龄,用右手一曳,他才反应过来赶忙下跪。
“张侯爷,你刚刚说的是朕吗?”
“陛……下,微臣惶恐。”
张鹤龄用头使劲地砸着地板,不多时地上便出现了血迹。
公然辱骂皇帝,尽管是无心之失,但这已经称得上死罪!
“朕暂恕你无罪。”
“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朱厚熜扫视一眼众臣,走到众人前方,眼神睥睨。
“众卿平身!”
“朕已经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着柳红流放云南,张炎庭杖三十,流放努尔干都司。”
“陛下……”
张延龄猛然出声,但朱厚熜只是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便弱了下去。
张延龄原本的设想,柳红姐弟都是要处死,最多让那贱婢挨上百八十庭杖,不死也褪层皮。
可如今朱厚熜的一番旨意,却与他的设想大相径庭。
涉及杀人之罪,只是庭杖三十,属实太轻,不见当年的王守仁顶撞刘谨,也挨了足足四十庭杖。
张延龄心下一横,就想动用手中的太后懿旨,却被额头出血的张鹤龄疯狂暗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张鹤龄见状,也是长舒一口气,如今的朝堂朱厚熜乾纲独断,据他所知京城的禁军和大部分的边防的军队,也都落在了朱厚熜手里。
此时违背朱厚熜的意志,与找死有何异?
众人默然不语,王阳明却朝着朱厚熜行了一礼,言道:“陛下审理此案,可为天下案件的范例,臣提议,以后类似案件皆可照此量刑!”
毛纪刚想跳出来阻拦,就看到杨廷和无声地摇头。
王阳明心中思索,柳红无辜,但她有一个愿意为他搏命的弟弟,庆幸百官中有人能站出来为她说话,最难得的是,她遇上了朱厚熜这样的明君。
可天下如他一般苦命的女子又有几多,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机缘,能够直面天颜。
王阳明想做些什么,不只为了柳红,也为了天底下千千万万,与她遭受相似不公待遇的苦命人。
王琼向前一步,长身一揖:“臣附议,王尚书所请!”
杨一清也从桌案上移步,长身一揖:“臣附议”
百官起初还不明白王阳明此言中的深意,此刻,几人陆续喊出附议,也都猜出了王阳明想要干什么。
毛纪心中担忧,此例一开,那《大明律》就真的保不住了。
提奉改《皇明祖训》,如今又要动《大明律》,也无怪毛纪难以决断。
越来越多的大臣站了出来,可更多的大臣却望向了左上方的杨廷和。
杨廷和长叹一声,正了正衣冠,朝着朱厚熜长身一揖。
与此同时,所有的官员异口同声地喊道。
“臣等奏请,照此例量刑!”
一些有幸能够参与此次会审的翰林学士,也都个个心潮澎湃,他们,真切地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朱厚熜正色道:“卿等之请,朕之愿也!”
他看向神情激动的众人,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怀,大明的脊梁还是有的,这人心还是可用的。
朱厚熜眼神深邃,朗声道:“《大明律》为大明法治之本,然岁月变迁,事随世异,难免有缺漏之处,不合乎此时之法。”
他顿了顿,继续言道:“朕决意,重修《大明律》”
“成立律令司,杨一清为司正,重修《大明律》并编撰完善相关律令。”
杨一清面色潮红,五六十岁早已枯竭的身体,此刻也感觉热血翻涌,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年轻的岁月。
他语气坚定而有力,朝着朱厚熜一揖。
“臣杨一清,必不负陛下所托,为天下思,为万民谋,修一部我大明的煌煌法典!”
朱厚熜颔首,又看向一旁的张氏兄弟。
“张伯言之死,前因后果已明,切记,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臣,明白!”
言罢,朱厚熜一甩袖袍,信步离开了大理寺。
人群中蔡光一脸失落,望向朱厚熜的背影,眼神里多了一丝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