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精贵的衣服,都免不了脏污。
皇帝的衣服穿旧了怎么办?
一部分丢了,一部分洗洗再穿。
朱厚熜登基之后带头提倡节俭,四季常服不过六套,一年才添置一件衣物。
这样做不是因为皇帝缺钱,而是因为没有必要。
麦福一边走着一边思索,眼神却突然狠利了几分。
他想到了刚刚查处的内宫贪腐之辈,小小的一个浣衣局少监竟然贪污了数千两白银。
看来还是陛下太过仁慈,让这些人产生了侥幸之心。
麦福神色淡淡,陛下不好做的事就让他来做。
行到御花园左侧的石亭,王阳明正悠然赏景。
麦福脸连带笑意迎了上去,“王尚书,咱家有礼了”
“陛下在半湖水榭,宣王尚书前去。”
“多谢黄公公,你我同往?”王阳明拱手笑着答道。
麦福察觉对方笑容显得自然,脸上的神情也更加真诚,“王尚书且去,咱家还要去午门接严郎中”
说完麦福径直朝东门而去。
王阳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语道“严嵩,严郎中?”
御花园一步一景,半湖水谢之处更是巧夺天工。
王阳明是第一次来这,即使以他的境界也难免为这瑰丽之景驻足。
水榭位于假山旁,用一条错落有致的青石板路连接。
王阳明走了过去,看到一明黄的身影负手而立。
他走到近处,沉声道:“陛下,臣王守仁拜见。”
朱厚熜缓缓转过身来,笑着应道:“先生无须多礼,今日你我师生相谈。”
朱厚熜指向近处的一个木凳,自己也顺势坐下。
王阳明一派坦然顺着朱厚熜的意思坐了下去。
“请先生前来,聊一聊财政一事”朱厚熜开门见山,“先生估计,大明的财政何日能走上正轨?”
王阳明沉吟不语,何谓走上正轨?
一扫弊病,百业俱兴,亦或者是大明的财政恢复到最兴盛的时候?
想不想,王阳明心中便有了成算,他答道:“若要复仁宣之景,四年时间足矣,若要北宋之繁华则再需六年。”
朱厚熜点点头,这样的速度已经算极快了。
他看了看王阳明对方一脸的笃定,就知道王阳明已经极有把握。
可这对朱厚熜来说,还是慢了!
“朕想三年之后,国库便有千万两白银!”
王阳明眉头微锁,语气依旧和缓,“倘若无其他开支,此事可成。”
言下之意,现在是做不到的。
大明这么大的疆域,什么地方不需要用钱?
让朝廷只收不发是不可能的事情。
朱厚熜似早有预料也不气恼,只是反问道:“若大明开海禁,此事可成否?”
王阳明大脑飞速运转,“此事不好估量,但据臣先前查阅的史料我大明有昔年郑和下西洋之能,白银何止千万两。”
王阳明顿了顿,目光定定看朱厚熜。
在他看来,朱厚熜绝对不是那种急不可耐之人。
后者的做法也印证了他的观点。
“哈哈哈”朱厚熜轻轻拍击桌案,“开海禁好哇,可惜现在不行。”
海禁牵扯利益广大,稍稍一动便是群起而攻。
尽管最重要的祖制已经被朱厚熜斩断,但朝廷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腾不出手来。
按照朱厚熜的想法等一切布置妥当,开海禁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力把钱给搂出来。
税法现在不能轻动,查抄贪官财产也只是饮鸩止渴。
“先生,大明天宝铺满南直隶还需要多长时间?”
“三年!”
“布满大明?”
“十年!”
君臣一问一答,气氛却没有想象中的沉重,而带着一股不可查的轻快。
“哈哈,依朕看三年足矣!”朱厚熜起身,眼神中精光流转。
王阳明虽有疑惑,但也只是好奇地问道:“陛下有何法?”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朱厚熜轻语道:“不过捆绑二字。”
“官员俸禄只能用天宝发放,铁、盐只能用天宝购买,凡外出经商所需商引只能用天宝兑换!”
王阳明心中无比欣慰,神情却越发严肃,“若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百姓虽缺铁、盐但并非时时购买,商人需要商引但只需要买一次”
他语气微沉,“至于官员的俸禄,难道他们收到的天宝换不成白银?”
“先生所言与朕不谋而合,天宝不能只捆绑利”
朱厚熜目光深沉,仿若沧海幽深难测。
“还需要名与义与之捆绑,最终让天宝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文化的一部分。”
“陛下,可有办法?”
第151章 皇权至大
追本溯源纸币存亡取决于百姓对朝廷的信任”朱厚熜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道亮光,“或可以称之为公信力。”
王阳明点头表示赞同,随即便问道:“如陛下所言我朝历代先帝大肆印发纸币,导致大明宝钞在民间形同废纸是因为朝廷缺失了公信力?”
朱厚熜先是点头又淡淡摇了摇头,“大明宝钞被民间抛弃原因诸多,这只是其中一个较大的因素。”
王阳明陷入思索,很快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依陛下之见,朝廷该如何支持大明天宝?”
“税收。”朱厚熜轻语,眼神中拂过异彩。
“税收就是百姓能看到的朝廷最直接的承诺,用大明天宝来抵税就是朝廷对天下作出的承诺!”
朱厚熜龙袍一震,“此举上效先祖下福万民,势在必行”
他看了一眼沉声不语的王阳明,颇有感慨地说道:“太祖建元洪武就定下用纸币收税,可惜事随世异宝钞大幅贬值,朝廷不得不默认用白银来收税。”
王阳明细细咀嚼着朱厚熜话中的意思,朝廷默认用白银收税,但在大明规制当中纸币仍然是官方规定的抵税货币。
那么如今用天宝抵税,就是遵从先祖法制顺天应命!
在法理上,谁能说个不?
王阳明掌权户部之后,也不是没有想过用大明天宝充当税收,奈何现实没有充足的条件。
百姓用天宝去交税,首先就要保证天宝能够顺利流通到百姓手中。
仅仅这一条就是一道难关。
大明土地广阔而天宝只在北京印发,将一车车的天宝安全送到大明各地就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其次,白银成为民间与官方默认的税收抵偿物,背后存在着巨大的利益关系。
稍稍一动,牵连的不止一家一姓。
看着王阳明的目光,朱厚熜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又何尝不知道天宝在州县推行阻力很小,难的是天宝下乡。
王朝直接管辖的范围只能到县,在这之下只能通过宗法和礼制,借助有形无形的触手去掌控。
乡绅和地主就是其中最主要的力量,一旦中间连接的这一环出现了问题,那么天宝就会出现无法流通的困境。
朝廷大政虽好,但总要有人去施行。
这具体操作的人就是一位位小吏,一颗颗平日连棋盘都摆不上的棋子。
“用天宝去抵税耗费巨大,陛下可有决心?”王阳明问道。
王阳明曾经被贬到贵州,很清楚当地百姓的生活。
天高皇帝远,令权不下乡,就是百姓最真实的写照。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士绅,这种土皇帝比国家法律还要有权威。
“朕曾经说过大明之病非刮骨疗毒不可治,天宝推行无人能挡!”
朱厚熜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意,这是一种统治者特有的果断。
“官员阻挠地方推诿陛下可惧否?士商勾结裹挟民意可惧否?千夫所指万人痛骂陛下可惧否?”王阳明的话又快又急,一连三个问题刀刀见血。
改革不是胡闹!
朝廷的一个动向都能决定千万人的性命,更何况是要奉行的大政。
天宝抵税,短短四字背后尸山血海。
王阳明回到了和宁王决战的午后,他端坐在飘摇的战船上鼻翼间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血气。
喊杀之声充斥两耳,滚滚浓烟扑向双眼。
但此刻他却比那时来得镇定,心中还潜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期许。
“哈哈”朱厚熜笑了两声,“朕有何惧?”
朱厚熜眼神一寒,“大明承平日久,有些人已经忘记了帝王威严。”
他负袖望月淡淡道:“皇权至大,挡道者诛!”
朱厚熜几字岀口,王阳明便顺势长揖。
“陛下!”
朱厚熜今日的言语,让王阳明长久以来的担忧逐渐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