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旦做出,之前的踌躇和犹豫便通通烟消云散。
杨廷和竟感觉到了,几分意外的洒脱和安然。
致仕一事原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只不过提前了五六年。
想到端坐御座之上那位神秘莫测的天子,杨廷和又不免多出了几分庆幸。
功成身退,归于田野,有时候也是一种幸运。
张璁和楚言在家中吃了一顿便饭,就开始换桃符、门神。
王阳明特地遣人送来了虎头和春帖,楚言将他们贴在了房壁。
张璁刚画完手上钟馗的最后一撇胡子,不经意抬头就听到了周遭的箫鼓之声。
那声音悠扬,远远地从坊市、街道、各家各户的府邸传来,铿锵不绝。
听着听着,张璁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老师,你说把这福禄贴在大堂可好?”
“贴,多贴两张”张璁笑着应道。
民间繁盛,皇宫大内也不曾多让。
麦福忙的恨不得多长出两只手来,交年的习俗倒还好,烦琐复杂的是即将到来的除夕。
紫禁城要提前进行准备和布置,黄锦又远下江南加之麦福头一次上手布置紫禁城,不免忙得焦头烂额。
朱厚熜用完午膳,就一直呆在奉天殿内观看周天仪。
明黄色的铜环缓缓旋转,它底下的四只玄武异常灵动。
朱厚熜衣袖不断挥舞,仔细地观察着气运的变化。
白莲教溃败得太过异常,近乎百年积累起的力量竟如此不堪一击?
朱厚熜设身处地地想着,似乎要站在白莲教的角度得出一个结论。
他大袖一挥身旁堆成一摞的奏报,即刻悬于半空罗列交织。
一目十行扫射而去,朱厚熜心念快速转动。
他右手轻轻一旋,随即周天仪上浮现了三幅图景。
他的手指在凌空舆图上来回描绘,火红色的轨迹串联起了白莲教的身影。
刹那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
双手一拍,三张图片快速地合拢在一起,而那红色的细线也仿佛活过来一般彼此相连。
“原来如此,朕还是小看了你的心气。”朱厚熜点了点头,非但没有被骗的恼怒,反而多出了几分欣赏。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舆图,白莲教叛乱的地点大大小小错综复杂,但现在从一个更高的角度去观察。
他发现了这位白莲教主的意图。
白莲教的野心不止于造大明的反,他们要另立国都。
他葱白的手指挥出,一个光点落在了舆图上。
那个地方是大同!
白莲教且战且退,三个地方大规模的叛乱都是为了转移力量。
朱厚熜若有所思这是要将力量汇聚在大同,最终进入草原!
如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在平叛过程中少有白莲教武功高手出现。
这些白莲教的中坚力量,估计此时都已经聚集在大同了。
“毕其功于一役,用三地混乱来掩饰最终目的,这可不是轻易能做出的决断。”朱厚熜自语,随即失声一笑。
这样一来倒也让他少费了一番工夫,白莲教潜伏的人员也不用一个一个再去找了。
他在心中思量。
元朝崩溃残余势力向北逃窜,是为北元。
北元又分裂为瓦剌和鞑靼二部。
瓦剌于明英宗正统14年入侵大明,是为土木堡之变。
此后百年蒙古内斗,鞑靼暗中积蓄势力最终夺回主宰地位,但大片的草原依旧地广人稀。
鞑靼时不时劫掠大明边境补充资粮,很少有固定的城池聚居。
广阔的土地、肥美的水草,以及一个不知道未来的希望,这或许是白莲教选择叛逃的原因之一。
和大明正面对抗只能自取灭亡,那就只能另谋出路曲线救国。
只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想法,也需要巨大的魄力,和强大的执行力。
朱厚熜抬步走出殿外,心中并没有过分地焦虑。
白莲教叛逃已成定局多思无益,如今要想的是怎么处理好叛乱的后续。
朱厚熜唤大臣议事,但他下意识地极目望去紫禁城中红烛通明。
“今日交年最宜休沐,明日再议吧!”朱厚熜笑了笑朝亁清宫而去。
上弦月悬于苍穹,月光皎皎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第138章 江月待何人
京城百官休沐,杨慎也偷得浮生半日闲。
自从他被调往山西平阳便一直在各地奔波,所见所闻令他触目惊心。
平阳之地富者愈富,穷者愈穷,百姓之生活已然衣不蔽体的程度。
民生凋敝、满目疮痍,杨慎一个猛子就扎到了为各地解困的路上。
如今他所在的地方正好是汾河在平阳最大的拐弯处,这是一片亟待开发的肥沃原野。
月光清冷,涛声连绵。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风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美景在侧,杨慎却无心观赏。
他的心中苦闷异常,随手翻阅了一页传习录,他便怔怔地愣在原地。
连日来的奔波忙碌,让他很快从一个富贵才子变成了沧桑士人。
几缕鬓发随意在风中飘散,杨慎想到了平阳官场的乱象。
藩王横行官吏骄横,偌大的平阳竟无几个热血之人。
即使是他也不免多出了几分茫然,自己真的能够改变这一切吗?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苦吟道。
昔年杜工部,今日杨用修何其似也!
不过前者是漂泊的失意,后者是无人理解的苦闷。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可惜没有勾到那熟悉的酒环。
“先生,何故在此吟唱?”稚嫩的童声从远处传来。
幼童的身影比他的膝盖略高一些,鼻梁高挺脸蛋偏小,月夜下皮肤泛着白纱一样的光泽,杨慎依稀可以看得出这孩子长大以后的俊美样貌。
“我在望月呀”杨慎笑着答道,他看了看幼童背后背着的小筐不由问道:“小郎,已经到了深夜为什么还要来这危险的汾河边?”
“危险?”幼童摇了摇头,转而捧起脚边的沙砾,“汾河给了我生活的依靠,我又怎么会害怕它呢?”
“城里的大官收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子,偶尔找到一个稀奇的,十天半月都不愁饿肚子了。”
“哦!”杨慎上下打量了一番幼童,看着他略微有些红肿的双手,心中不由发酸。
他猜测这孩子最多也就七八岁大,也不得不为生活忙碌。
正在他暗自踌躇时,幼童却睁着发亮的眼睛好奇地问道:“先生,我刚刚听你念的两句诗念得极好,能再念一遍吗?”
他的眼睛亮得出奇,满满的都是对知识的渴望。
“好”杨慎顿了顿,吟诵道:“细草微风岸,危墙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他一边念诵,一边挥手指向涛涛的汾河。
“名起文章着,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的声音略带磁性和江水拍打石块的声音,一时让幼童深深陶醉。
幼童可能不明白这诗中的深意,杨慎却完全沉了进去。
他抬头望着残月,又看着形单影只的孩童,心中的苦涩难以言表。
“唉,满天星空只有月孤悬,这月亮也孤苦”,他感慨道:“人又何尝不是呢?”
他闭上眼任凭江风吹拂,耳畔响起巨浪激流。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哪知道听着入迷的孩童,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清亮道:“先生,这句话很亲切呀。”
“嗯?”杨慎闻言猛地转身,缓缓将身子弯下去看着孩童说道:“不知江月待何人?”
幼童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曾经在老家私塾外听夫子讲过这句诗,一听就喜欢上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股不自然的红晕,像是有些窘迫,又像是和别人分享自己爱好时的快乐。
“江上的月亮他在等待着谁呢?”幼童张开双臂,“他在等待着我呀!”
他认真地说道:“先生,每一个人都是被这个世界所等待着的人。”
“阿娘跟我说过,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正是因为我们的独一无二,才有了这个世界的精彩。”
他歪着头晃了晃头上的发髻:“我用我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赋予了它意义,正因如此,我的生命也独一无二。”
他问道:“月亮不也是被人等待着的?”
“我就是那个月亮等待的人!”幼童轻声道。
“好,好哇!枉我读书千卷,今日却被你点醒,我们都是月亮等待着的人”
杨慎哈哈大笑,几月来的苦闷尽数散去。
他看向幼童的眼中满是欣赏之色,如此少年郎,难得,着实难得!
“小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芳,野马的马,芳草的芳”小家伙说起自己的名字颇为自豪,头上的发髻跟着一摇一晃。
“马芳,好名字!”
杨慎问道:“你可想读书?如果想不如来找我。”
杨慎本以为幼童会欣然答应,没想到后者犹豫之后艰难地拒绝了。
“为什么?我看你有求学之心,如此机会就这么轻易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