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了一眼手上的杨柳枝,摘下一片叶子,含在嘴里,苦涩,青嫩,就如他此时的心情一般,五味杂陈。
杨潭都有人送别同行,王瓒除了身边的锦衣卫,就真真正正只是孤身一人,站在岸边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登上前往江南客船的那一刻,王瓒回望了一眼高大的紫禁城,他发誓,他会回到这个地方!
握紧了手中朱厚熜赠予的令牌,他毅然决然地走进船舱。
船夫一声吆喝“开——船”
庞然大物一般的客船,携带着满满的货物,开始驶向江南,谁也不知道这艘客船的到来,将会为江南带来什么。
麦福手里拿着拂尘,恭敬地站在朱厚熜身后。
朱厚熜站在奉天殿的玉阶上,凭栏远眺,只见万里江山!
他的手拂过汉白玉的石雕,石雕凹凸的触感和冰冷,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真实。
第21章 惊变前夜
朱厚熜斜倚汉白玉栏杆,笑着对一旁的麦福道:“昔年太宗将仁宗立为太子,原本想借立储堵住文臣们的口,好让他们尽心尽力为他谋划永乐新政,可惜……”
他看了一眼麦福,言道:“麦大伴,可知后来发生何事?”
麦福冥思苦想,一脸疑惑的样子,最后只能苦着脸说道:“主上,臣实在愚钝,不如陛下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不知当年发生了何事。”
朱厚熜哈哈一笑,自顾自地解释。
“谁料想文臣尽是些不识趣的,在立储大典上公然脱衣,将太祖的祖训刻在身上,衣服上,希望太宗谨遵祖训,日日念诵,劝诫他停止下西洋,这可让杀伐果断的太宗都犯了难。”
随即他的声音一顿,神情淡漠地言道:“今日的朝臣比之太宗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力压服是无能狂怒之举。要让他们心甘情愿按你的想法来,才是真正的智慧!”
说罢朱厚熜一甩龙袍,径直朝着奉天殿走去。
麦福慢了一个步子,紧紧跟在朱厚熜身后。
远处巡视的陆炳,也慢慢朝着朱厚熜靠近。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陆炳虽然离朱厚熜有五六米的距离,但以他的能力绝对有把握在一息内冲到朱厚熜身前。
奉天殿内,朱厚璁仔细地查看了之前安置的周天仪、布置好的输水管道、导雷线路。
不得不说,古代工匠的技艺确实有独到之处,朱厚熜仅仅只是提供了一个想法,他们就将其变为了现实。
淡紫色的铜链,从奉天殿的四个方向蜿蜒而上,仿若蛟龙一般气势凛凛。
匠人巧妙地安排,非但没有使铜链破坏大殿原本的样貌,反而让二者相得益彰,让原本庄严肃穆的大殿,多了一份威严。
铜链的末端贯入大殿底部,最后连接到周天仪四只玄武兽的蛇尾上。
瓷管被刷成和柱子一样的颜色,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大殿四周。
朱厚熜看着眼前的布置,满意地点了点头。
启灵仪式,就定在他登基之后,届时就可展现这件神器的威力!
他侧过身问一旁的麦福道:“内阁确定好朕登基的章程了吗?”
麦福道:“主上登基的日子定在五月十六,相应的仪轨都仿照武宗皇帝,内阁并没有大作改动。”
朱厚熜点点头,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在五月十六日之前确立政统上的地位,他可不想来一次君臣对骂,自己喊谁叫爹,还要别人说三道四。
“对了,张璁的近况如何?”
朱厚熜看向远处的陆炳,面容英伟的少年快步走了过来,以他的耳力,朱厚熜的问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过来先朝朱厚熜行了一个礼,言道:“张璁来京之后,未曾拜访任何一个官员,反而到京城各大集市逛了一遍。今早他去了东区的馄饨摊,点了一碗小葱羊肉馄饨,中午又去吃了肉夹馍……”
陆炳一脸的腹诽,他实在无法想象,张璁一碗羊肉馄饨能吃整整一个上午,堂堂的观政学士,竟然见人就问好,三句话不离奉承。
他陆炳就绝不是这样的人。
朱厚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想到了当初和张璁一起吃馄饨的样子。
众人口中的张璁,也在看一场好戏。
张鹤龄的大公子醉醺醺的走出百花楼,脚步虚浮无力,眼睛下的黑线分外明显,可深凹的眼窝里,那颗眼珠却不安分地窥视四周。
恰巧一位妙龄的青衣女子正买荷包,和她的婢女有说有笑,不经意地展露一丝侧颜,令张大公子神魂颠倒。
不由分说冲到近前,张口就是一句:“姑娘芳龄几许?”
青衣女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旁的婢女倒是气势汹汹,张口骂道:“好一个轻浮之人,光天化日之下问女子年龄,不知羞耻!”
张大公子哈哈一笑,不气也不恼,显摆地挥了挥手中的折扇。
折扇的尾端缀着巴掌大一块羊脂白玉,扇面上有名人大家的题词。
他不慌不忙的言道:“在下唐突了佳人,我是寿宁侯府的公子,不知可否有缘,一听姑娘芳名。”
婢女的小脸都憋红了,久居深闺,她何时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
青衣女子冷若冰霜,刚想开口,远处就传来一声厉喝。
“哪个登徒子?敢欺负老夫的孙女!”
一个须发皆白的威严老者,脚步有力,走了过来。
仅仅一个抬眼,就让张大公子不寒而栗,仿佛在国子监遇到师长一般。
他再抬头一看,红袍长须、横眉,宽额头,一下子整个人都机灵了,兵部尚书王琼。
老爷子毫不客气,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公子,冷哼一声。
“问我孙女的年龄,就你这样的,何不以溺自照面!”
王琼话刚出口,临近馄饨摊上的张璁差点将嘴里的馄饨吐了出去。
平日威风凛凛的张公子,见到这大明骂神,也不由得连连后退。
甚至还生出了脚底抹油,赶快逃跑的想法。
可惜他想跑,老人家还不依不饶,一阵嘴炮输出。
王琼早就看出了张公子的身份,不光骂他,还把他父亲和他叔叔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后让他的小厮到寿宁侯府,通知他们领回自己家的公子。
张璁这边看着爽快,饭量也不觉大了几分,比平日里多吃了三个馄饨。
他结完帐,照例和老板娘问好一声,又到周边闲逛了一圈,打着拍子回到了宅院里。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先是拿出桌案上写了一半的宣纸,提起笔密密麻麻地写下了今天的见闻。
写奏折不难,难的是写出一份言而有物,切中要害的奏本。
他看似只是在京城闲逛,却在暗中了解京城的物价、民情,各位大小官员的用餐习惯,府上外出的采买开销。
此刻张璁文思如泉涌,提笔挥毫,一篇足以震动整个大明的文章就此写就。
张璁捧起手上的文章,细细读了几遍,又提笔修改了几个措辞,才工工整整地将文章誊写在奏本专用的书册上。
第22章 暗流涌动
次日清晨,张璁起身,他整理好衣冠就直奔大学士杨一清的府邸。
这是他来京城后第一次去拜访官员,他没有去掌管官员考评的吏部,也没有去权势熏天的内阁,反倒去拜访一个赋闲在家的人。
张璁去拜访杨一清的消息,很快就由锦衣卫之手传递到了乾清宫。
朱厚熜此时正在乾清宫修道,麦福和黄锦守在殿外。
陆炳拿着锦衣卫的密信急匆匆赶来皇宫,想进殿向朱厚熜禀报。
麦福慢悠悠伸出一只手,看似缓慢之极,却刚好停在了陆炳的眼前。
他笑着摇摇头,又指了指乾清宫,陆炳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只能守在宫外等朱厚熜召见。
“咚”
金声玉振之音远远传来,陆炳听到面露喜色。
大殿里清冷的声音言道:“致虚极,守静笃。
“进来吧。”
陆炳随即推门而入,将密信呈给了朱厚熜。
殿外黄锦实在忍不住好奇,一脸疑惑的向麦福问道:“麦公公,我大明官俸低薄,为何京城诸位高官皆不言语提俸之事?”
麦福看了一眼面容阴柔的青年,缓声道:“不是他们不想,只是他们不愿罢了,有些人在天上待惯了,早就看不清地上的路和路上的泥土。”
黄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京城中的高官虽然俸禄低,可又有哪一个真的家里揭不开锅了?
还不是个个住大宅院,买字画,驱使奴仆,所谓蛇有蛇道,龙有龙道,他们难道就真的只靠官俸过活吗?
麦福神色出神地望向乾清宫,虽然陛下借力打力不失为良策,可背后还是潜藏着巨大的隐患。
京城内杨一清的宅院中,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对着张璁无奈摇头。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秉用,你可知提俸一事中的凶险?你这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险地啊!”
杨一清猛地从座位上起身,来到张璁面前。
他语气沉重道:“提俸有三难,其一,大明祖制乃立国之基,陛下容不得你;其二,诸位阁老裁汰冗员,内阁容不得你;其三,大明国库空虚,事实由不得你。”
张璁面不改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方为大道!”
他一脸正色,言辞恳切:“杨大人两朝元老,一心为国,又见识独到,慧眼识人,所以我才来求您相助。”
杨一清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
这个张璁惯会做人,三句话不离一个夸字。
杨一清也实在不好直言拒绝,况且他所说的,也正是切中要害之事,可惜干涉实在太大。
杨一清瞧了一瞧眼前的张璁,面容柔和棱角刚硬,两鬓稍长,目光真诚。
他实在不忍心,对方陷入滔天的旋涡巨浪之中,于是再次出声劝诫。
“士农工商,官员,商人,工匠,百姓,早已经牵牵扯扯成为一团,你这一动,可就动了大明的国本!”
他意味深长地再说了一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世间的事坏就坏在这里。”
张璁也不反驳,道:“虎尾春冰之境,却有乘舟梦日之人。”
杨一清瞳孔微缩,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张璁,对方郑重地点了点头。
杨一清这才一声长叹:“罢了罢了,既然圣上有意,身为臣子,我又怎么能不助你一手?”
杨一清心中暗自思索,李太白《行路难》有诗云:“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而刚刚张璁的言下之意,不正是以商汤伊尹代指自己。
那究竟是谁想要提俸,不就不言而喻了吗?
排除最大的阻力,其他的事情虽然看似艰难险阻,也并非无攀越之法。
自太宗奉天靖难之后,便一直恪守太祖祖训,以此为立国之本,社稷之基,这也是为何大明历代帝王皆不敢轻言提俸的缘故。
杨一清捋了捋胡须,沉声道:“大凡石破惊天之事,必须有周密详尽的布局,此事还需细细斟酌。”
张璁点点头,这也正是他来杨一凊府邸的原因,这样的时候往往需要老人的经验智慧,对世事的洞察,以及周全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