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心事重重的杨廷和有些意外,他还以为皇帝会为此纠缠不休。
朱厚熜则表示,他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尚书的职位,在大义上没有差错。
若是真正动起手来,南京守备司的镇守太监可不是吃素的。
朱厚熜一个眼神示意,麦福立即让几个小长随搬出几把紫檀木椅。
随着朱厚熜落座,内阁的五位阁臣也才缓缓坐了下来。
“此番请诸位前来,除了江南盐税,还有奴儿干都司一事。”
朱厚熜的目光看向在场的几人,准确地说落在了费宏的身上。
费宏负责东北事宜,正是他先前驳回了张用的奏疏。
费宏被朱厚熜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惊肉跳,心中也只得感慨少年天子终究有了帝王的气象。
他起身行了一礼道:“自宣德时期开始,我朝对东北的控制便逐渐衰弱,如今奴儿干都司有其名而无其实。”
蒋冕补充了一句:“建州女真虽不足为患,但也令我大明不胜其烦!”
朱厚熜微微颔首沉声道:“朕也知道内阁的难处,各部都在伸手要钱,大明的家难当!”
但很快他神色一正,目光湛湛。
“有些钱是不能省的,省了现在的钱,背的可就是几十年几百年的债!”
几人闻言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点头,但杨廷和却是眉头微蹙。
“陛下,话虽如此,但在建州恢复舰队得不偿失!”
他右手轻轻一握紫檀木椅的扶手,语气坚定地说道。
“我朝在东北的权威消散,其真正的原因却是卫拉特人崛起。”
他从容从紫檀木起身,朝朱厚熜一拱手礼。
“自太宗奉天靖难,我朝对于建州以安抚为主,各部族慕我天朝威仪也纷纷归附。”
只见他右手一挥,语气有些凝重。
“但也先之乱,我朝在女真中扶植起的势力被扫荡一空,各部族所赐的玺书也尽数被也先夺取,想要重新恢复谈何容易。”
“况且东北乃不毛之地,气候苦寒人迹罕至,女真又野蛮而不开化,即使派大军夺取土地又有何用?”
毛纪闻言神色也颇为激动,他的脸上出现了追忆过往的神情。
“如杨阁老所言,如今之女真绝非仰慕天朝,而是心怀不轨之心!”
他的语气略带嘲讽:“昔日威逼大宋的女真,倒在曾经看不起的蒙古人铁蹄之下,大量高层被一扫而空,甚至连女真文字都已经衰落!”
毛纪右手抖得厉害,但语气却无比锐利。
“以女真为族名,写的却是蒙古文”他摇了摇脑袋,长叹道:“历史又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诚如诸位所言,拨钱款给奴儿干都司得不偿失,但朕以为这钱是必须要给的。”
朱厚熜斩钉截铁道:“大明要有居安思危之心,绝不能坐视隐患而不顾。”
他龙袍一挥猛地从座位上起身,眼神中充满杀气:“一手执剑,一手教化,大明的疆土一寸都不能丢!”
“陛下!”
费宏见状老脸一僵,又想祭出缺钱这个大杀器。
但无可奈何,朱厚熜似乎料到了他的想法
朱厚熜饱含深意地说道:“如今财政周转困难,这钱就先从内帤出,等新政见效之后,再从国库将钱给补回来。”
“哈哈哈!”杨廷和一扫之前的凝重,脸上的笑容比三月的春风还要和煦。
“陛下所言真否?”
“天子金口,绝无虚言!”
“好!”杨廷和抚须大声道:“内阁即刻批答。”
他身后的蒋冕和毛记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胜利的意味。
纵观有明一朝,能从皇帝的手里掏钱的人,可不多啊。
王琼总有些无奈地抖了抖肩,他也不知道该对这几个老苦瓜说什么好。
皇帝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特别是这位精明得异常的皇帝。
大家达成了共识,接下来的言谈也就异常顺利。
“要派人到奴儿干都司传播中原文化,既要对抗敌人,也要团结朋友”朱厚熜朗声道。
“马上打天下,但难以守天下,人心终究需要归化!”
“可蛮夷之辈,不堪教化啊!”毛纪皱眉道。
朱厚熜含笑,“天地广阔无边,连沧海都能变桑田,更何况如水的人心!”
他目光幽深地望向远处,感慨道:“若真的有安定的生活,又有谁甘心于战乱。”
王琼重重地点了点头,忍不住牙根咬紧了一些。
他见过战争惨烈的,史书上的短短几字,写不尽地狱的酷烈。
在真正的绝境面前,一切道德秩序都岌岌可危,易子而食,人肉烹汤,王琼即使现在回忆起来心情也异常地压抑。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他在心中轻声道。
“终究野兽喂不熟,到时候养虎为患,可就追悔莫及了”费宏针锋相对。
“呵呵呵”朱厚熜在大殿中央走了几步,忽而转身,右手指向奉天殿中央的牌匾。
“只要大明一直强盛,又有何惧之?”
“彼民亦朕民,天下万方之百姓黎民皆可为明人!”
朱厚熜掷地有声,为这次会谈画上了句号。
“谨遵上谕!”
众人齐声起身,行礼之后退出了奉天殿。
第69章 探花郎
朝廷动作很快,江南盐税大案的消息很快就出现在了次日的《邸报》上。
与之一同登报的,还有朝廷向奴儿干都司拨银重设舰队,并派人前往东北新建学府传播儒学。
刑部的大牢房,张子麒斜倚着斑驳的青灰墙,默默无言地放下了手中的《邸报》。
临近牢房的史澎泽大喊道:“江南盐税,终究是被查出来了!被查出来了!”
“哼,史老头鬼叫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远处的张延龄怒气冲冲地大吼。
张氏兄弟被关在牢房的这几天,已经深刻地体会了什么叫人间参差。
起初对那碗粗饭爱搭不理,现在连一个米粒,也是小心翼翼的舔进嘴里。
牢房里的日子很难熬,分不清寒暑春夏。
唯一一条能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就是每日送来的《邸报》。
这是朱厚熜特意安排,让这些犯人也知道外面的形势。
张子麒声音有些嘶哑,语气满是沉重。
“江南盐税在孝宗时便隐而不发,究其原因无外乎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
史澎泽大笑道:“能把问题捅到天上去,谁也解决不了,也算得上一件本事!”
此刻即使他再不情愿,也不能不承认。
如今紫禁城里的这位皇帝,是真正的高居上位之人。
“张尚书,我们是不是已经败了”史澎泽面如死灰。
他伸出手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看了看自己那枯瘦苍白的手掌。
“陛下将一切的选择都摆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只是棋局里的一颗子,一颗随时能被丢掉的子”他苦笑道。
“在真正的上位者面前,一切的阴谋诡计都会土崩瓦解,在煌煌的大势面前,我们也成了妄图螳臂当车的那只虫!”
“哈哈哈”张子麒握手成拳重重的锤在墙壁上,他使劲的晃了晃散乱的头发。
他的目光中闪过恨意,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
“像朱厚熜这样的人,运气太好,才情太高,上天太过瞩目,注定英雄气短天妒英才。”
“他,活不久的!”
“哈哈哈哈”阴恻恻的笑声,在牢房内回荡。
张子麒在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下一个落水的皇帝。
纵使上天与其长寿,也有很多的人不希望皇帝活得长久。
这一番番的改革,这一次次的挥刀,已经伤及了太多人的根本。
大家都在等,等一个一拥而上的机会。
千里堤坝溃于蚁穴,一个合格的官员已经将隐忍刻到了骨子里。
张子麒抓起落在茅草床上的《邸报》,青筋暴露的双手仿佛要把这纸团给揉碎。
但无论他再怎么愤怒,再怎么想要宣泄,也妨碍不到此刻外面的朱厚熜。
朱厚熜此时身着玄色罩衣,在锦衣卫的诏狱内审讯月前被抓住的俩个高手。
牢房内有着一丝湿冷的味道,朱厚熜摒退了左右面色淡淡看向前方长发披散的李长恨。
“哼!”李长恨只是冷哼一声,目光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直视眼前之人。
他猜得出自己面前的是当今皇帝,但无论是谁也不能撬动他的嘴。
“李探花?”
李长恨的气息变得有些粗重,按照道理像他这样大宗师的修为,即使被封住了内力不至于如此失态。
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朱厚熜,冷声道:“既然陛下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又何必问询?”
“呵呵”朱厚熜缓缓脱下帽檐,这让前方的李长恨不觉失神了片刻。
他喃喃自语道:“龙章凤姿,天人之表!”
这是他第一次见朱厚熜,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李长恨孝宗时的探花郎,只因心中所爱婉拒了榜下捉婿,命运就此发生改变。”
“你本是清贵的翰林学士,奈何卷入了李广贪污大案,被人诬陷下了大狱,就此家破人亡。”
李长恨的脸上难掩愤恨之色,但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比。
“皇室就可以肆无妄为吗?难道就因为这天下姓朱,宗室的子弟就能草菅人命吗?”
“我恨,恨当时没有剑在身,便宜了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