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士人人人皆备一件道服,因其宽大舒适,穿上之后又显得自然潇洒。
可没有哪一个大明书生会效仿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名士,冷风萧瑟的天气里穿一件薄纱衣。
黄锦看着眼前穿着月牙白道服的青年,长身而立,仪态从容,完全不像一个主宰国家生死的帝王,反倒像是超凡脱俗的谪仙人。
麦福带着尚膳监的官员进来了,身后是大大小小饭盒。
明朝主持皇帝餐饮的,并不是传统的御膳房,也非尚食局,而是光禄司和尚膳监。
光禄司由光禄寺升格而来,主要负责外廷的食物,也就是祭祀和宴会餐饮。
尚膳监,专司皇帝与后宫的饮食,下属十多个部门,机构齐全。
前期皇帝们崇尚节俭,尚膳监所提供的饮食也偏于清淡质朴,从正德年间开始皇帝的饮食就变得奢侈。
麦福轻轻一拍手,尚膳监的宦官们就将各式餐点蔬果端上侧殿的大桌。
原本皇宫里是没有这么大的桌子的,这还是朱厚熜进京之后,为了方便饮食,特意命人打造安置在乾清宫。
黄锦依次拿出银针测试每道菜,专门试菜的小太监也一个个行动了起来。
首先放在朱厚熜面前的,是一个翠绿色的玉制食盒,盒盖上雕饰着菊花瓣的纹样,盒身也被特意雕成了花瓣状。
打开食盒,几节翠绿可爱的竹笋就在汤中生长。
“主上,此为千峰横翠,新鲜春笋用母鸡汤慢慢煨制,再向春笋中灌入鸡肉,菜叶封顶,笋叶似山峰,黄汤为江河,故有千峰横翠之称。”
朱厚熜脸色一动,夹起了一块就往嘴里放,先是鸡肉的浓香在舌尖绽开,紧接着是竹笋的甘甜,牙齿咀嚼纤维的畅快。
回味的是青菜的清爽带有微微的苦味,却更加衬托出鸡肉的浓香。
“甚好!”
朱厚璁一边吃着饭,黄锦拿起锦衣卫的密报读了起来,在吃饭的时候听汇报是朱厚熜的一个小习惯。
“四月二十日,杨廷和,早朝之后便归家未曾离开,与其子在书房畅谈,回房睡一个时辰有余……”
朱元璋设立锦衣卫,一开始就是为了监察百官,直到后来才被历任皇帝逐渐加大权重,可他的本职工作却一直没有被放弃。
朱厚熜又夹了一筷子火腿丝,慢慢嚼了起来,眼中若有所思。
他先前废除中官制,改派翰林院庶吉士为监察使,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之前就早有规划。
一来分化文臣,二来为接下来的改革埋下伏笔!
黄锦的语速不徐不疾,声音清冽,让人听起来心旷神怡。
“四月二月十日,王琼,早朝结束之后百汇楼赴宴,期间大骂杨廷和党同伐异,费宏、蒋冕、毛纪助纣为虐……”
读到此处,黄锦的声音都难免有一些不自然的停顿,朱厚熜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王琼,现任兵部尚书,大明“骂神”。
他批评早已离世的三杨,完全不懂国事,痛骂前任首辅李东阳不会做事,对待现任首辅更是时常权臣二字不离口。
当然这个老头骂人也很有性格,一般人他还看不上,专门就骂那些有名的人。
谁的地位高,他骂谁。
老头骂起人来也并非毫无根据,他本身非翰林院出身却是一个实干的能臣,自然对那些“笔墨书生”不屑一顾。
“这饭菜确实比上次做的可口了。”
朱厚熜慢慢喝下一口松茸汤,身心感到了极大的抚慰。
光禄司虽然是为外廷做饭,可手艺却着实让人不敢恭维,负责内阁大臣的饭食,可他们宁可从家中带饭,也不愿意吃宫里的食物。
王琼更是直言:“远不如市井小食!”
朱厚熜到了北京,第一个接管的是锦衣卫,第二个整顿的就是光禄司和尚膳监,吃到嘴里的东西可马虎不得。
清宁宫里张太后也在用着糕点,一旁的翠姑正拣着民间的有趣事说着,不时逗得太后会心一笑。
张太后刚结束膳食,马修就急匆匆赶了进来,他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太后娘娘,北边的那位已经动身了!”
张太后听闻此言,微微蹙起了眉头,心中一下子闪过千万个可能。
皇帝的登基仪式确定在五月,按照常理蒋王妃动身最快也应该是在五月初,怎么她现在就行动了?
张太后轻轻摆了摆手,马修会意最后仰着头瞧了一眼高高的华丽藻井,就躬身退了出去。
张太后轻轻捋了捋头,叹了口气:“翠姑,最近先让我的两个弟弟安分些,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要闹出什么事。”
翠姑弯腰行礼:“奴婢明白。”
她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开清宁宫,向宫外传递消息。
与此同时,陆炳大口喘着粗气,朝着紫禁城的方向飞奔。
第15章 日月山河永为明
朱厚熜念完清静经的最后一句,就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了紫檀木桌上。
麦福适时地插上话,言辞恳切地夸赞朱厚熜:“主上天人之姿,修道有为,已得清静真意。”
朱厚熜先是摇摇头,又看了看红色宫墙上方摇曳的翠绿色竹叶,嗟叹一声:“清净?清净!这世间谁又能够真正清净呢?”
说罢便走向东侧的书房,开始阅览内阁呈上的文书。
陆炳神色焦急,手持朱厚熜赐给他的金色令牌,连闯十二道宫禁,最终在日落之前到达了乾清宫。
残阳如血,日照紫禁。
朱厚熜平静地听完了陆炳的汇报,眼中浮现一丝杀意,冷冷地对着陆炳下令。
“给朕查,凡是涉及刺杀杨阁老的,一律送到锦衣卫诏狱。”
“谨遵上谕”
陆炳神色大变,郑重地接下了朱厚熜的命令,就开始了行动。
今夜的北京城,注定又有一个不眠的夜晚!
黄锦心中暗自思索,为什么杨廷和遇到刺杀,朱厚熜态度会如此地坚决,难道两人不是处在对立面吗?
麦福浑浊的眼神中似有精光,看向朱厚熜的眼神越发恭敬。
老实说朱厚熜并不怎么讨厌杨廷和,对方或许会是一个权臣,但绝对不会是一个奸臣。
对于权力的争夺,让二者站在了对立面,可拥有权利从来不是朱厚熜真正的目的,对他而言掌权只是手段而非结果。
朱厚熜心里开始仔细思索会是谁派人刺杀杨廷和,朝堂上的政敌?北方派来的探子?亦或是被罢黜的官员!
杨廷和裁撤冗员,内阁一举裁掉了整个大明1/4的官员,这背后所涉及的利益网是巨大的。
家里有人行商,亲戚朋友不一定会与其交心,顶多是爱慕财富日常来往,行商是一个人的事。
可若是家里有人做官,那所有亲戚都会团结在他的周围,做官是一家子人的事。
哪个小官小吏背后,七拐八拐不会有一堆的亲戚,谁敢保证自己不会求人办事?
被罢官的人,以及他们利益相关的人,会怎样地仇视杨廷和。
至于仇视皇帝?
在这个皇权如天的时代,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如果真的要做,那就是找死。
“啍”
朱厚璁冷哼一声,这些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今天能行刺大明首辅,那明天岂不是就要刺杀他这个皇帝?
“黄大伴,传朕旨意,让锦衣卫派高手保护杨阁老上下朝堂。”
黄锦领旨,就快步离开了皇宫。
朱厚璁抬头看了眼远处的残阳,昏黄的阳光照射在紫禁城的红墙上,仿佛殷红的血液缓缓流淌。
朱厚熜自言自语:“是该见点血了。”
他自然地问了麦福一句:“麦大伴,你说这大明如何呀?”
麦福神色肃然,义正词严道:“山河壮美,锦绣河山,我相信在主上治下,大明一朝必将光耀青史,永垂世间!”
朱厚熜轻轻一笑,倚着朱红色的柱子,先是用手指了指自己,再指向天上的太阳。
他掷地有声的言道:“日月山河永为明!”
…………
杨府里众人慌作一团,杨老夫人面带愁色,看着坐在大堂中央的丈夫,眼中是止不住的忧愁。
杨慎满脸的愤怒,一双眼睛就好像要喷火似的,整个人的脸也变得潮红。
黄娥倒显得很镇定,板着一张脸,有条不紊地安排府中事务,府中下人处事也越发具有章法,不再像之前那么慌乱。
处在众人焦点的杨廷和不急不慌,轻轻捋了捋颔下的长须,略带赞赏地看了一眼黄娥。
又瞧了瞧自己文采斐然的儿子,心中感到有点无奈,杨慎是举世无双的大才子,眼下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
他将腰挺得板直,重重地咳了一声。
“老夫此次遇险,幸得上天庇佑,未曾刀剑临身,不过我猜那些贼人不肯罢休,眼下还是小心为好。”
“父亲,是哪些贼子这么胆大妄为?天子脚下竟然如此行事!”
杨慎义愤填膺,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为天下百姓做了那么多,竟然还会遭人记恨,甚至于险些丢掉性命。
杨廷和听出了杨慎语气中的愤怒,反过来叮嘱他。
“用修,忌躁,心平气和方能成大事。”
杨慎也并非不开窍之人,只是一时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被老父亲这么一说,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看了一眼父亲满头的白发,杨慎担忧道:“父亲,那群贼人来势汹汹,绝非寻常之辈,要不先暂避风头,以待天时。”
杨廷和失声一笑,既有对儿子审时度势不再一味蛮干的欣慰,也有一股文人的傲骨气质。
他腾的一声,从座位上起身神色威严。
“我堂堂大明首辅,焉能如蛇鼠逃窜”
这位已经年过六旬的老人,身材佝偻仿若风烛残年,可浑身的气势却灿烂炳焕。
做人做官做到了杨廷和这个份上,对于生死也有了独特的见解。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我在大明,我为首辅,乱臣贼子有何惧之?”
杨廷和哈哈一笑,自信从容的姿态给家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杨老夫人一开始听到杨廷和遭遇刺杀,又久久不见他归来,一时之间伤心过度哭不出声。
杨廷和看着垂首拭泪的发妻,也一下子心中一酸,连忙上前温言抚慰。
杨大牛带着一百人的锦衣卫小分队将杨府团团围住,自己则带上了十来个化劲高手,前去拜会杨廷和。
杨府的下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平日里连看一眼鱼龙服的锦衣卫都直冒冷汗。
此刻看着十几个神色严肃,冷若冰霜的锦衣卫,更是两股战战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