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也有疑惑。朱肃在教授科学的时候,曾经说出过“格物致知”四个字:即是通过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带着科学的眼光去看待事务的矛盾,通过不断的实验去求证事物的真相。
格物是儒家的观念,所谓的“格物致知”,为何与朱熹圣人的“格物穷理”如此不同?
随着对科学的不断学习,方孝孺的疑惑也越来越多。先贤曾说过“天圆地方”,殿下却说脚下大地是圆的,并不是方的;先贤曾说过“格物穷理”,一法通则万法通,从一物入手,便能自然知晓天下万物之理。为何五殿下却说,科学的门道有千千万万,要实事求是,不能单纯的用“哲学”的道理,来臆测科学的问题?
带着这份对先人的疑惑,方孝孺带着批判朱肃的心思继续学习。然而他很快就发现:科学的格物方法几乎无可辩驳。五殿下没错,是先贤错了!
如一道晴天霹雳,方孝孺的那颗尚未坚固的“儒心”。彻底的被劈开了。
若是仅此而已倒也无妨,然而方孝孺毕竟是儒家门徒,对于“科学”这种实学,更多其实只是好奇而已。反而,对于五殿下口中所说的那个“哲学”,方孝孺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
儒学是穷究人心天理的学问,也称得上一种“哲学”。若
是先贤所言有所谬误,那真正正确的哲学,应该是什么?
面对方孝孺的纠缠,朱肃烦不胜烦。哲学这种东西见仁见智,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且方孝孺想要知晓的“哲学”,是偏向儒学的一种治国之学,后世的治国之学是什么?难不成教他共产主义?
奈何就算拒绝了方孝孺也不听,没奈何,朱肃只能将一些自己知道的阳明心学、西方哲学、甚至是心灵鸡汤,各种能记得起来的高深莫测的句子,一股脑的全部搪塞给了方孝孺。
什么“心外无物”啊,“人人皆可为圣贤”啊,“物质的发展是矛盾不断斗争、不断发展的过程”啊……
各种各样,统统丢给了他。
于是,方孝孺懵了。
朱肃走后,方孝孺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开始一一揣摩这些来自于后世的经典“经义文章”。哲学上的这些东西,其实很多本身便是互相矛盾的,毕竟有些是唯物,有些是唯心,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洽。
可偏偏看上去,又都是那么的有道理,经得起深究……
方孝孺越是研读,就越是懵然;越是懵然,就越觉得其中高深;越觉得高深,就越是加意研读……
逻辑闭环了属于是。
方孝孺废寝忘食,只觉得此前实在是浑浑噩噩,这一番虽然摸到了大道的门槛,却始终无法前进一步。数月之后,有交好的士子见他蓬头垢面,遂拉着他去秦淮河上泛舟散心,竟然遇到了有几位学子,在舟船之上对着花魁妓子,大声论述朱子之学。
众人听之,如饮醇酒;方孝孺听之,如嚼牛粪!
于是愤怒的方孝孺当即起身,大声呵斥这些学子所学皆非正道。彼时天下读书人,大多都是习朱子文章者,听到此子大逆不道之言,岂有不惊怒的?
于是方孝孺便在这秦淮河上舌战群儒。他的那套理论压根无法自洽,可耐不住每一句都极有道理,针对每一句的“先贤”所言,都能针对性的找出与之相悖的哲学观点来。
两方唇枪舌剑,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到了最后,越聚越多的儒生们也不引用先贤道理了,直接攻击方孝孺本人,说他所言前后矛盾,是入了邪道。还有人苦劝方孝孺这位曾经的第一才子,赶紧向诸先贤认错谢罪,不该亵渎了圣人文章。
哪知此时的方孝孺,早已陷入了认知的魔障,见到这么多人张口圣人,闭口先贤,竟然福至心灵,想出了一个“道理”来。
“本无圣道,何来圣人!”
见到这么多只知复述圣人先贤之言,却不肯自己思量的庸俗之人,方孝孺大声吼出了这八个字。表达出对所谓圣人之学、先贤之言的不屑与对当今所有读书人的鄙夷。
秦淮悟道,慈禧上身,要与世界开战了属于是。
见方孝孺竟然否定整个儒学,一众儒生们都惊呆了,继而方孝孺这个人,也陷入了全体儒生的口诛笔伐之中。
人人皆言方孝孺已经被教的疯了,连带着朱肃这个“带坏一颗好苗子的罪魁祸首”,也受到了应天士林的诸般指责。
方孝孺却毫不畏惧,甚至在应天城中大张旗鼓,几番与儒生们辩论,毫不避讳大肆的宣扬“哲学”,始终坚持自己领悟到的那些无法自洽之处,是因为自己学的还不够精深。
待到吾师归来之时,必定能将汝等朱子之应声虫,全都彻底驳倒在地!
“这特么……果然是建文三傻,史书诚不欺我!”
从朱标那儿得知这件事的朱肃,那叫一个瞠目结舌!
自己还在担心,会不会砸了儒家碗里的粥饭,这厮已经顶着自己弟子的名义,把整个儒家的锅都给掀飞了!
这算什么?坑师逆徒啊这是!
第409章 宋濂问罪
当朱肃怒气冲冲的找到方孝孺时,这厮正在房间之中,对着一摞纸苦思冥想。见到朱肃之时,他惊喜异常:
“吾师何时回来的?徒儿未曾相迎,实在是……”方孝孺急忙下拜,眼中对朱肃的崇拜,简直是不加掩饰。
朱肃并不理会,环视一番房间之内,只见四处皆是笔墨废纸,方孝孺也是蓬头垢面,果然如朱标所说,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样。
“师父来的正好,徒儿有不少疑惑……”见朱肃满面寒霜,方孝孺也不在意,回转屋内取出几张写满文字的纸张,呈到朱肃面前道:“您且看此处,您之前曾说……”
朱肃只是冷眼视之,此时后头的祥登、狗儿等人已经跟了过来,便下令道:“祥登,去。”
“方公子既然要闭门悟道,就让他好好的悟一悟。”
“着人将其关入山上碧峰寺中,若没悟出个所以然来,不许放他出庙!”
“这!”祥登一愣,这是要软禁这位方大爷啊!但这是五殿下归来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他不敢违抗,只得恭声应命。
方孝孺就这样被吴王亲卫架走了。一路上他挣扎不已,仍自想要向朱肃“问道”,朱肃闭口不言,只是揉着额头。
这厮给自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现在竟然一副丝毫未觉的模样……由不得朱肃不火冒三丈。
总之,先把这个祸根关在山上,再慢慢想想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殿下。”知道这位现在心情不好,狗儿的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
“诚意伯与宋濂大人求见。”
朱肃浑身一紧,这是要来兴师问罪了。他不敢怠慢,起身道:“请诚意伯和宋师,移步正厅相侯。”
“本王出远门方归,该当沐浴洗漱一番再见二位先生,方不失礼。”
狗儿恭声应是,祥登也是着急忙慌,忙让人去准备温汤衣衫等物。于是朱肃又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回了府邸。
本是想着拖延些时间,想出个能够说的过去的解释,然而任朱肃在洗浴之时如何思虑,都想不出什么较好的解释来。
刘伯温倒是还好,此人甚识时务,通晓明哲保身之术,轻易不会与朱家人为敌。只是宋濂就……
宋濂乃是当今的儒门魁首,若是能说服宋濂,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反之,若是无法说服,自己今后,则会成为儒门公敌……
想起宋濂教书时那副板正严肃的脸,朱肃就觉颇为头痛。他揉着眉心出现在正厅前,果然看见了宋濂正一脸肃然、散发着一股类似后世班主任威压一般的感觉,端坐在椅上。
他的身旁,刘伯温倒是面带微笑,正端着茶盏啜饮。
“五殿下。”见朱肃进来,两人起身行礼。只是刘伯温语调亲昵,反之,宋濂则是生硬无比,似在压抑怒气。
“二位先生且坐。”朱肃哀叹一声
,心里再一次把方孝孺骂了一遍,而后挤出一抹微笑,对两人道:“二位先生看护皇庄辛苦,本该由本王先去拜会两位先生才是。倒是劳两位先生久候了。”
“哈哈,无妨,无妨。殿下府中此茶甚是甘甜,吾闲坐品茶,并无久候之感。”刘伯温笑道。
朱肃点点头,正想接过话头,和刘伯温继续岁月静好的闲扯两句,一边的宋濂却不耐听这一些,直截了当的开口道:“五殿下可是欲亡我儒门耶?”
“老臣先时所赠‘论语集注’,莫非五殿下认为无一丝可取之处?先贤筚路蓝缕,琢磨出来的学问,殿下无意发扬,也就罢了,却又为何要弄出那等歪理邪说,刨我名教根基?”
朱肃的表情僵住了。看来,宋濂不会给自己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他叹了口气,转向宋濂道:“宋师,我若是说,方孝孺所说的那些,并非我之想法。您能相信吗?”
“殿下乃天潢贵胄,不当妄言。”宋濂一张老脸依旧严肃,“希直(方孝孺的字)先前乃吾之弟子,其能耐我素知之。那些观点虽然多有邪道,但以他的水平,还远不到这般境界。”
“反观殿下,才学天授,又素来不屑于儒门……”宋濂话止于此,朱肃却知道他的意思。
方孝孺是个乖孩子,叫啥学啥,肯定不会自己入了这歪门邪道。反观你朱肃,在大本堂里的时候就不学无术,那般惊世骇俗的《抡语》都弄出来过。这些歪门邪道不是你搞出来的还能有谁?
朱肃无语凝噎。谁让自己有前科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五殿下,儒学繁复深奥,乃大道之基。”宋濂道。“夫子周游列国,不辞辛劳,方有三千弟子。董圣定三纲、立五常,方有我华夏千年之盛。及至朱子,于圣人之言内,明天地之理、循万物伦常。”
“千年传承,深究孔门之理,为的就是成就天下大同。如今好不容易到了这般境地,殿下即便不喜儒学,也不该以妖言毁之!”
“殿下呀,您是个聪明的孩子,老臣曾经寄大期望于您。如今却实是不知,您为何要如此敌视名教,要毁先人千年之心血呀!”
“须知,名教若摧,天崩地裂。到时,民将不民,国将不国啊!”
宋濂痛心疾首,前几句话还带着几缕质问的情绪,到得后来,尽是苦口婆心,讲至深处,甚至老泪纵横,因朱肃这般聪慧的苗子堕入外道而心伤垂泪。
“……”朱肃默然。宋濂一番苦心,他如何不知?但此老将儒家拔高到这般的高度,却也让他觉得有些如鲠在喉。
见宋濂一双老眼灼灼的看向自己,朱肃想了一想,问道:“宋师,既然如此。学生有几个疑问存于心中已久。宋师能否为学生解惑?”
“殿下请讲,老臣定然言无不尽!”宋濂精神一振,以为朱肃已经有了悔悟之心,遂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先生说,名教若摧,天崩地裂。可为何昔年尧舜之时,天下并无儒教纲常,儒门素来,却对其万般推崇,心向往之呢?”
第410章 朱老五忽悠宋大儒
朱肃这是在直问宋濂,既然你说儒学如此重要。可尧舜之时,并无儒学。
因何没有儒学的尧舜时代,比有了儒学的后世更加让孔子推崇呢?
这无疑是想打儒家的脸。
宋濂眉头微皱,思虑片刻,答道:“三代之时,人心未丧。又有贤王在世,自可天下大同。”
“其后周公制礼,天下大治。惜后来礼崩乐坏,天下沦丧。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圣人于此时出世,正是要复古尊礼,于此混沌之间,重拾人心道德,昭示出一条煌煌正路。”
“若无圣人,岂不是要继续礼崩乐坏,人心沦丧?圣人之学为正朔天下人心之学,如若悔弃,衣冠禽兽,孰能辨矣!”
不愧是大儒宋濂,三言两语之间,就将朱肃的诛心之问消弭于无形。还点出了孔子之学是为了正朔人心,意欲摈弃儒教,只会让天下重回混沌。
“原来如此。”朱肃点了点头,也不着急。孔子的论语之中,大多阐述的是孔老夫子所推崇的道德标准、行事准绳、政治思想等等。孔老夫子作为万世师表,其中大多数的观念在最初,其实是毫无问题的。
朱肃本也没想过,要不自量力的对可以称之为万世师表的人进行批判。
他想了想,继续道:“学生还有一问。”
“既然儒学是为正朔人心,使天下大治,那么除却三代以外,何朝何代,才能算得上大治呢?”
宋濂一愣,这个问题,却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苦思冥想许久,方才叹息道:“天下人心之沦丧,岂是轻易能够挽回的。大同之治,即便贤如夫子,也未能重现。”
“如今想来,或许在汉唐之时,这天下,还能勉强说的上一个‘治’字吧。”
朱肃松了一口气。宋濂客观中正,推崇汉唐为治世,正无愧于其大儒之名。
毕竟大宋之时,文道昌隆,是真真正正的“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朝代,也是无数文人所趋之若鹜、心向往之的一个朝代。
要是问了其他没有底线的文人,说不定便会坚称大宋才最接近所谓的“大治之世”,然后把“弱宋”的黑锅,硬杠在赵家皇帝的头上。
宋之暗弱,九妹等等赵家皇帝虽是祸首,但真论起来,其错又岂是只有皇帝一人?
要是真遇到这样毫不客观的杠精,接下来也没法聊了。
“如此学生就更不能理解了。”听宋濂的回答如自己所料,朱肃接着问道:
“既然儒学一门,为的是使天下大治。数代先贤,皓首穷经,这该要如何才能使天下大治的学问,理当是越辩越明,这天下,也当越来越接近大同之治才对。”
“可为何,距今久远的汉唐之时,反而更接近治世。而在汉唐之后的宋元之时,却是民不聊生,天下板荡?”
“要知道,大宋与大元,皆是尊奉儒学为朝廷官学正朔……同样是以儒学治国,何以汉唐治隆、而宋元反而治衰其甚?”
“这……”宋濂竟是被问得呆住了,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言语。
就连在一旁始终一副旁观态势的刘伯温,也渐渐的皱起眉头,沉思了起来。
“孔夫子一部论语,不过一万六千余字。”朱肃也不等宋濂想出个解释,便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可后世诸多所谓的‘大儒’,如董圣,如程朱、对着这仅仅一万六千余字,却能动辄就生生的掰出煌煌百万言、千万言、万万言的道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