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止是辽东,江北之地,亦多有荒凉无人烟之处。只是自从我大明立国之后,陛下多迁民众开垦北地,昔日流离失所的百姓亦能回归故土。”
“但这辽东依旧还是……唉。”戴思恭摇了摇头。
朱肃默然,想起了今日的那座荒村。从种种痕迹上看,很明显的那里曾经是一处汉家的村落,只是村民或死或散,最终沦为荒废。
管中窥豹,便可知辽东如今的荒凉。
“无妨,辽东自古是我汉家土地。”朱棣双手握拳。“有朝一日,我大明必定会将此地收回来的。”
“还是说回眼前吧。”朱肃开口道。他转头看向劭标:“劭校尉,既然你曾经见过此处左近的舆图,那么可能还记得路径?”
“我们人数只此千人,最好还是想办法暗度陈仓,不要惊动辽东的纳哈出要紧。”
纳哈出手中人马足有二十万,这般庞大的战力差距,已经不是区区计谋所能匹敌的了。
“回殿下。”劭标抱了抱拳。“若要避开纳哈出麾下军队,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等只走山道,且昼伏夜出,避开城池。”
“劭某尚能记得道路,若能瞒天过海,当可将三位殿下引归至山海关下!”
见劭标自承记得道路,篝火旁几人对视一眼,都是颇为惊喜。幸好,此处还有一位曾经来过辽东的老练锦衣卫。
朱肃也暗暗庆幸,若无毛骧将劭标派来,自己也不知得多走多少弯路。这一回,倒算是欠了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一个人情。
于是第二日白昼,这一部明军便开始在海上撒网捞鱼,将其熏制成干粮。那几艘船只眼看已用不得了,朱
肃便命人将其拆了当做了燃料和制作材料。左右这种旧式战船他如今也看不上,在海上抗风浪的能力太低了,也没有水密隔仓。近海防御用一用倒也勉强使得,若是用它打炮战,一炮下去,指定船毁人亡。
炮战,才是海战未来的主流!
待到回大明之后,还需要想法子,优先把先进的盖伦船弄出来才行啊……时不我待,朱肃越发感觉到自己决不能陷在这辽东。
等到天色入夜,这一部明军便在劭标的带领下开始前进。因为是在夜间走山路,纵然有张赫劭标等人在前方为他们几人开道,朱肃一行也走的异常的艰难。又因为此前是坐船出海,一行人此时连代步用的马匹都没有。几天下去,一行人的脚底板就都磨出了数个的水泡。
等到白日间隐匿在山林中开始休息的时候,所有人全都瘫软在了地上,连走也走不动了。
“我是一步也走不动了。”朱樉丝毫不顾泥地的脏污,毫无形象的瘫软在了地上。“脚底疼的如针扎一般……老五,你就行行好,让人抬着你二哥走罢。”
“这怎么行。”朱肃断然拒绝。“二哥,你是大明的王爷,此时正该以身作则。”
“况且军卒兵士们还得开路断后,比我们更加疲累。就连老茹头他一介老翁,还有三娘子她们一行女流,都是靠着自己的脚底板在走。”
“二哥你身强体健,怎么能让人背着?这样有失风范啊!”
“……”朱樉被堵的一时无言,转头看坐在一块青石上的茹太素,虽然面色苍白,却依然没喊一声苦。至于三娘子那帮女流,更是忙前忙后,帮助士兵们劈柴烧水。也只能鼓起胸中豪情说道:“你说得对。我不能连老头和女人都比不过!”
不过也只坚持了不到一秒,脸上的豪情立马垮了下来,脱了靴抬着个大脚丫子道:“可是……这脚实在疼痛。戴神医你可治好老五了么?倒是也施展妙手救本王一救啊!”
戴思恭无疑是队伍里最忙乱的人,这么多人在丛林中行军,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带来的太仓卫与福州卫诸人又多是南兵,其中许多人患了水土不服之症。朱肃身子骨差,方才不小心崴了脚,如今正蹲下身子给朱肃看着呢。听朱樉叫唤,只转身看了一眼,没好气的道:“秦王殿下先忍忍吧!你那不过是生了几个水泡……”
“没什么大事的。待老夫治完了五殿下,帮你挑破就好。”
“那你快些啊。”朱樉喊了一声,脚底又实在疼痛难忍,只能垮着张脸在那等着。这时三娘子走了过来,见了朱樉脚底的水泡,小声道:“秦王殿下若不嫌弃,就让民女帮您挑破水泡吧。”
“昔年在家中时家父亦常长水泡,都是民女帮他挑破的。”
“嗯?”朱樉整个人一振,“你还懂这个?”
“那好,那好,就麻烦你了。”
“喂,老五,你可发现了么?”看着那边三娘子正帮着朱樉挑水泡,朱棣凑了过来。
“二哥这些日子,越发的平易近人了……他素来最重身份,若是往日按他的脾性,只是有白身百姓对他说话,他都要面露不喜。更是绝不可能对三娘子这样的百姓女子说出‘麻烦’二字。”
“而现在,他竟然能这般和颜悦色。你说,二哥的那个结局,会不会已经不用忧虑了?”
朱棣他,是知道历史上朱樉因为对下残暴,而不得好死的结局的。
朱肃也是点了点头,他也发现了。或许是因为一路与士卒们共同患难的关系,原本对底层士卒百姓们明显持不屑态度的朱樉,如今已经能对这些人以平等待之。
而不是一昧的端着自己的亲王身份。
“希望如此吧。这样,二哥也能有个好结局。”看着因为挑水泡而疼的龇牙咧嘴的朱樉,朱肃也是心怀期望。这位二哥对待自己这个弟弟是真没的说,只是对下残酷暴虐,看不起底层的奴仆百姓。
若能更改了他的结局,这一次身陷敌境,就也不算一无所获了。
“殿下,前去探路的劭校尉回来了。”前方,狗儿来向朱肃禀道。
第324章 烽火辽东(下)
这一路行来,最为危险的定然就是劭标了。不止晚上要为朱肃一行人引路,白天还要带着小部分人马,去前方预先绘制地图,探查是否有辽东纳哈出军队的出没痕迹,验证所行的路径是否有所偏差。一日下来,往往休息还不到两个时辰。
但朱肃见到他时,劭标依旧是目露精光,精神抖擞。这令朱肃不由得在心中大为佩服:明初的锦衣卫,果然是精锐当中的精锐。
“殿下。”虽然朱棣朱樉年岁更长,但劭标也知道朱肃才是他们兄弟三人此行实质上的“首领”,当先便来到朱肃的面前单膝跪地。“据查探,前方仍旧没有纳哈出大军的痕迹。”
“按现在的行程,待到明日,我等便应当能到达山海关了。”
“还是没有痕迹?”和四面一片“终于要到了”的惊喜之声不同的是,朱肃身边的朱棣面色有些复杂的皱起了眉头。朱肃奇怪道:“四哥,怎么了?”
“没发现痕迹,这不好么?”
“不,我只是有些奇怪。”朱棣轻轻摩擦着自己已经长出些许胡茬的下巴,一边思考一边说道:“照理来说,如今我大明北征新败,纳哈出应当对我大明虎视眈眈才对。”
“毕竟夺下了山海关,纳哈出所部便能长驱直入,从辽东直驱北平。纵使他心中的想法是偏安一隅,也应当在山海关左近布以重兵,防备我大明才是。”
“不论是这两种之中的何种情况,越靠近山海关,纳哈出的军队应当越多才符合常理。哪有这一路走来,连一个纳哈出麾下军队的踪迹都没发现的道理?”
朱肃听的一愣,继而也是皱着眉思考了起来。身边没有姚广孝这样的谋士提醒,自己确实忽视了这么一个可疑之处:纳哈出手底下二十余万的兵马,必然是要布置在山海关一线的前线的。不可能全部都窝在辽东的深处。
即使辽东再怎么荒凉,自己一行人走的再怎么隐蔽,遇不见兵马,那么上山砍柴打猎的民户猎户,总能遇到一两个吧?
可事实是……自己这些人一路行来,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遇见过。
一路提心吊胆,却始终有惊无险,风平浪静。
“莫非……”朱肃皱着眉头,想到了一种可能。
“你们看!”
朱肃还没来得及将那可能性说出口,那边厢,朱樉就指着北面的方向高呼起来。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方北面的山头之上,有数道黑色的孤烟,正笔直的升上天空。
“狼烟!”常茂、张赫几人异口同声。
“这是我明军的狼烟示警!”朱肃身侧,本坐在地上休息的常茂当即坐了起来,面露凝重。“此数道烟升起,表示有大股外地来袭。周遭明军需立刻来援,否则便有失土之危!”
“国公此话当真?”茹太素也颤颤巍巍的站
了起来,“能确定这是我明军燃起的狼烟吗?安能知晓这不是元人的狼烟?”
“不会是北元。”劭标回答了茹太素的疑问。“看那狼烟燃起之处,很明显是长城的烽燧。”
“北元连长城都不加修缮,更别提据守烽燧点起狼烟了。”
“接下来如何?”众人的眼神看向朱肃。当此之时,方才的疑问已经是得到解答了:很明显附近纳哈出的军队正巧被调集了过去攻打明军,所以他们这些人才会没有在附近发现纳哈出所部的踪迹。
如果是这样,此时就是最好的脱离险境的机会:敌人忙于战事无暇顾及他们,不如趁此机会加速行军,一举进入蓟镇,脱离辽地!
“老五……”朱棣看着朱肃,似乎想提醒些什么。
“四哥,我知道。”朱肃打断了朱棣的话,闭上眼睛衡量起了利弊。
好一会儿,他方才睁开了眼睛,“所有人,整肃装备,准备拔营……”
“要急行军至山海关吗?”朱樉问道。
“不。”谁知朱肃竟摇了摇头。“山海关……就先不去了。”
“我们需要变更目标。前往……狼烟所燃起之处!”
……
山海关北面烽燧,镇夷台。
“擂木,推!”烽燧之上,负责镇守烽燧的千户伍胄扯着嗓子高声呼喊,几名军士呼喝着将粗大的擂木从烽燧之上推了下去,正在沿着云梯向上爬的几名辽东军顿时惊惶大叫,被滚动着的擂木直接连人带云梯的碾到了墙下。
然而,更多的辽东军卒冲了上来,他们抬着临时扎成的云梯,对着这一处明军的烽燧发起了源源不断的冲锋。一路上不断有人被弓箭和火器射的扑倒在地,然而,新的一拨云梯还是成功的架在了镇夷台的高墙之上。
“千户!东段的长城塌了!有元狗绕进来了!”有一名传讯兵冲上了城墙,一边跑一边对着伍胄大喊。
听闻此信的伍胄顿时如遭雷击:“什么?东段的长城塌了?”
“修墙的水泥砂浆还没干透么……奶奶的,给这群元狗捡了便宜!”一边骂娘,一边冒着矢石探出头将一台云梯劈断。
“老伍,守不住了。”一名百户抹了抹脸上的血水:“这群元狗也太多了。我们这里满打满算也就千人,来攻我们这烽燧的,至少也有一万!”
“就算弟兄们都能一个打一双,那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啊!附近估计就剩咱们这一个烽燧了,过一会元狗从东面绕了过来,我们就得被夹在中间。”
“要不还是撤……”
“放屁!”伍胄直接一个大耳刮子甩在了那百户的脸上,一面还有心思,一脚把一个元军踹下城墙,他对那百户骂道:“一个打一双不够,一人砍他娘个五双不就够了?”
“咱们要是不钉死在这里,等指挥使大人再领了兵来,难道正面去攻山海关那儿的高墙?那得多死多少兄弟?”
“奶奶的,是怂蛋你要撤就撤,别忘了你娘老子都是死在元狗的手里!反正老子一家都和这些元狗不共戴天,能多杀几个元狗,老子死这也够本!”
“谁是怂蛋了!”那百户的脸瞬间变得涨红,啊的怒叫一声,将一名元军用长矛从城墙上捅了下去,“姓伍的,咱们镇夷台,不是只有你一个好汉!”
“奶奶的,我这百来斤肉,今天就送在这里了!”往地上啐了一口,又立刻带着人飞奔去堵城墙上的缺口。
“……指挥使大人啊,你要是再不派人来,我镇夷台一千弟兄,就真要死绝在这里了。”虽然手下弟兄仍旧勇猛,但伍胄的心却已经开始抽痛。他心知这只是最后的坚持了,城下的元军却仍旧络绎不绝。
只要泄了这一口气,镇夷台,便会马上沦陷!
第325章 伏兵来啦
烽燧台下,纳哈出手下大将高八思帖木儿,正骑在一匹战马之上,志得意满的看着烽燧之上的厮杀。
“世人都说明军勇悍。依本将看来,也不过如此嘛。”他用马鞭指着烽燧上方,得意道:“这些明军的抵抗,不可谓不激烈。却依旧难当我军锋锐。”
“以本将看,再有一个时辰,这座易守难攻的烽火台,就要被我等纳入囊中了。”
“全赖大人运筹帷幄。”“大人神机妙算,破城克敌如探囊取物。”“些许明军宵小竟敢负隅顽抗,真是可笑可笑。”高八思帖木儿身边,那些将他簇拥在中间的将领们顿时谀词如潮。元军之中素来有上下尊卑之分,这些将领大多都不是蒙人,自然以身为纳哈出亲信,且又是蒙人出身的高八思帖木儿马首是瞻。
内中,却有一张汉人面孔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此人抬头看着那些正在蚁附攻城的兵士,脸上露出浓浓的不忍之色,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决定向高八思帖木儿开口:
“平章大人,是否可以暂缓攻势?”
“东面长城已毁,只要我军绕过长城形成合围之势,明军定然动摇,两相夹攻之下即可事半功倍。”
“如今明军抵抗之志甚坚,仍旧维持强攻之势不过是徒耗士卒,末将以为殊不合算……”
高八思帖木儿得意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一双铜铃似的眼眸瞪的溜圆:“徒耗士卒?你是在指责本将吗?”
“张玉,你这是,要教导本将怎生做事?”
“末将不敢。”名叫张玉的汉人将领赶紧滚鞍下马,“末将只是觉得,明军现今已是决死一战。不必正面当其锋芒,等绕到后方的部队就位之后再……”
“笑话!”高八思帖木儿晒笑一声,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张玉的话。“你们汉人不是曾经有人说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如今我军士气正旺,若是放缓了攻势,让那些明人又站稳了阵脚,岂不是白忙活?”
“本将领兵多年,还用你来指手画脚吗?”
张玉无语的转头,看着正在如蚂蚁一般前仆后继攀爬城墙的元军。城墙上的明军们显然已经豁出了性命,要击杀一名这样的明军,元军往往要付出数人的代价。
若不是己方人数上数倍于明军,又有蒙古人、色目人等组成的督战队在后方虎视眈眈。恐怕这些攻城的元军,早就因为胆寒而崩溃了。
这样的表现,张玉实在看不出有哪一点“士气正旺”。
不过高八思帖木儿的心态,他张玉倒是也能猜到一些。要知道,这些抬着云梯攻燧的先锋部队,其身份都是汉人。或者说,都是出身在辽东本地,亦或是因为大元皇帝败走大都,而随之往北逃窜的“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