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将军。”黑衣和尚放下手中棋谱。“有动静了吗?”
“是。”狄猛道。语气之中不乏佩服之意。“果如先生与殿下所料。”
“自城西升起一朵焰火之后,那马盐商,便不再继续燃放焰火爆竹,马家拙园灯火多熄,不再有声息。”
“须臾之后,却有几辆马车自小门兵分两路,往城中央去了。”
“呵,城西难民贫穷,如何有钱燃放焰火?如此传讯,真是贻笑大方……”姚广孝轻轻摇了摇头,似是讥笑一群蠹贼短谋少智。
“一群贼寇,如何能有殿下与先生运筹帷幄?”狄猛道。“还是先生智深如海,一早便料定马家定然与贼寇有染。”
“阿弥陀佛,这也无甚稀奇。凡欲生乱者,皆赖时局之乱。”姚广孝似是刻意培养狄猛这个年轻人,不厌其烦的出言点醒道。
“时局越乱,彼辈依附者自然便众,便也越发如鱼得水。反之时局若稳,则自然人心思定,鬼魅不生。”
“如今时局既稳,贼人自然穷途末路。那么,既然有一个被朝廷王爷搜刮走了大量粮草财货,对朝廷心怀怨愤,却依旧家底丰厚的‘盐商马家’,彼辈贼寇如何能不试图笼络?”
“还是殿下才智天授,贫僧不过一提,殿下便想了个一举两得的好计策,既从商贾那筹来了粮食,又故意开罪这马家……”
狄猛恍然:“怪不得殿下要锦衣卫盯紧马家……原来是想以马家作饵,顺藤摸瓜寻到贼寇的踪迹!”
“这么说来,殿下本只打算随便找个人杀鸡儆猴,并不是一开始就选定了盐商马奉孙?”说到这,狄猛失笑道:“这么说,殿下也是歪打正着。这马奉孙,竟然本就是那些贼子的同伙。”
姚广孝也是晒然:“这样更好。这马奉孙本就是贼寇一伙,贼寇必更加没有防备……”
“许是天佑殿下,那日才让这马奉孙自己跳了出来。”
两人相视而笑,狄猛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么姚先生,如今马家兵分两路,我等该如何行动?”
“需要分兵盯着,以防其转道去攻殿下那处吗?”
“不必。”姚广孝道。“彼鼠辈耳,必谨小慎微。那两路车马,其中一路不过是姑且掩人耳目罢了。”
“彼辈贼寇想要挽回局面,势必要在城中制造乱局。而要想让城中难民百姓生乱,一是可选择杀掉殿下在内的城中诸多高官显贵,瘫痪苏州城防。”
“二是可烧毁城中预备仓,令百姓人心惶惶
,城中自乱。”
“殿下使的是计中计的法子。那楼起的突兀,又突然邀城中显贵饮宴,痕迹实在是太重,一看就教人心中生疑。”
“虽然若是端了此楼,苏州唾手可得。贼寇却必然患得患失,觉得此处早有埋伏!”
“那么,自以为看透殿下谋算的贼寇,则必然会选择攻预备仓!毕竟城中说得上话的,都已在楼子里了。预备仓即便是有人警戒,也是群龙无首!”狄猛醒悟过来,拍案叫绝。又猛醒姚广孝喜静,赶紧拱手致歉。
“不错。故而狄小将军让人继续沿途盯紧车队,其余人马,仍旧扼守预备仓便可。”姚广孝摆摆手示意无妨,继续教导他道。
“预备仓才是殿下假作不经意,实则故意露出的破绽。无论彼辈耍什么花招,最后都是要往预备仓去的。”
这位狄猛将军年纪虽轻,却是悟性难得,是难得的可塑之才,日后说不定,便是五殿下帐下一员能文能武的得力臂助。
“末将明白了!谢姚先生解惑。既然如此,末将这便去了。”狄猛大有所得,信心也是大涨。既然已明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他便拱手作别,按着腰间长刀打开屋门去了。
狄猛离开后,屋内自又恢复了宁静。姚广孝低头拿起那本棋谱,双目之中却隐现一抹担忧。
“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么。”
“殿下啊,您以兵法之道,故意示之以弱,确实能诱得隐在暗处的敌人冒险现身一击……”
“但示之以弱,自己也需暴露出真正的弱点。若敌人猜中了您所谋算的,您那边岂不是……”
想起朱肃信誓旦旦的断言,那高楼的防御不会有问题,姚广孝也只得压下了心中忧虑。殿下已将小楼四周推为平地,附近无可掩藏一望无际,若有人袭来,站在高处的守卫一望便知。
这般占尽地利,虽然护卫的人少,想来不会出岔子吧。
只是,心中的这一抹不安,又是怎么回事……
……
……
城西暗处,一队人乘着夜色鱼贯而出,贴着墙根夜色,悄无声息的往城中央摸去。今日乃是除夕,家家户户皆紧闭屋门守岁,倒是给了他们极好的可趁之机。一行人只需躲过巡夜的打更人,便能畅通无阻的到达预定的目的地。
“少主!车来了!”刚翻入一座废弃的宅子没多久,门口把风的宗老三便看到了那几辆从马家开来的车子。
宅子中藏着的张家部众都是一喜,自有人拉开宅子的院门。马车吱吱呀呀,径自开进了院子里。
一众人等赶紧将院门掩上,为首车辕上的那车夫便跳将了下来。他将头上斗笠一摘,露出的那张脸,赫然便是那盐商马奉孙本人。
“见过少主。”见张仁上前,马奉孙倒头就拜。
“马叔不必多礼。”不在陈惠面前,张仁还是很有几分少主的气派的。双手将马奉孙托起:“听闻前几日马叔被朱肃小儿针对,教我好不挂心。”
“朱肃小儿欲夺我等攒下的粮草,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跳出来和他针锋相对。”说到这,马奉孙顿时有些恨得牙痒痒。“不过也幸好他的兵士只夺了粮草便去,藏在家中的兵甲俱在……”
“我们要往哪去?直接去将那楼子里的朱肃和知府指挥使等,全部一锅端了吗?”马奉孙摩拳擦掌。
“不。陈家妹子已下了论断了。”张仁语气笃定。“我们去打预备仓!”
第240章 除夕血夜
“打预备仓?陈家人说的?”马奉孙眉头一皱。看向一旁的宗老三:“老宗,陈家那娘们说话靠谱嘛?”
“一群人扎堆在楼子里不打,去打一个预备仓?”
“马叔慎言。”却是张仁先不满了。“陈家妹子乃是我未婚的妻室。怎么能这般出言粗鲁。”
“况且,妹子也已经分析过了。那楼子起的突兀,多半是朱肃小儿的计。”
“小儿自以为得计,我们却要反其道而行之!”
马奉孙一愣,再度看向宗老三,宗老三点点头:“老马你是没看见。朱肃小贼将那楼子四周,尽皆夷为了平地。”
“站在那楼高处,一览无余!我们若是强攻,肯定要损失惨重。”
“俺一开始也是想着强打楼子,但陈家公主说了,这是小贼的谋算。”
“烧了预备仓断了粮,城西那群难民必然又要躁动。虽是绕了一绕,倒也是一样的结果。”
“况且,伪朝能发号施令的,如今都在那楼里呆着呢!”
“柿子要捡软的捏。这预备仓,现在定然群龙无首……”
“……”马奉孙想了一想,这么说倒是也对。“……就是没法亲自手刃朱肃小贼,我实不心甘。”
“不过容他多活几日罢了。”张仁冷笑。“等二弟回来了,便拿朱肃小儿祭旗,正式举兵抗明!”
说到不在此处的张家老二,不知为何,一众本来还有些犹疑的张家部众们,复又变的气势如虹起来。
他们在这一面说,那边车厢中所载的东西,早就被人一件一件全都卸下了车来。除了兵刃之外,竟还有一件件闪着寒光的扎甲。甚至还拖出了两件由数千片铁甲叶子甲钉连缀而成的步人甲。在微弱的火光下,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你竟弄出了这么多好东西!”宗老三震惊的看向马奉孙。
“这些东西可不好弄。”马奉孙把头一昂,得意道:“足足五十余件铁扎甲!足以陷阵破敌!”
“这两件步人甲,更是按前宋的制式,偷偷铸成的。穿在身上,刀剑难伤!”
“都别抢,这步人甲,少主是定要穿一件的。”
“俺力气大,那另一件俺穿!”宗老三眼睛放光。“这一战,若是不斩下十员明狗的头颅,俺宗字此后倒过来写!”
看着这些甲胄,一群人对于一会的战斗更是信心十足。此处离府衙预备仓不过百步,他们便在此处将那甲胄直接穿戴起来。
院子里一群人斗志昂然,却无人注意到,院外的一颗歪脖子树上,有一人正隐在树冠处的黑暗里,悄悄观瞧着这院子中的情况。
正是偷偷跟在马家车队后面的锦衣卫。
马家乘着除夕之夜,百姓多在家中守岁时出门,走的又都是小路,自以为稳妥的很,却没想到,除夕之夜路上确实无人,他们这一队车马却也显得显眼万分,想要甩
开尾巴都甩不掉。锦衣卫之中,自然不乏能高伏低纵的探子,轻而易举的便跟着他们寻到了这处院子。
“竟然……有这么多的甲胄……”
“必须马上报知狄校尉……”
那探子暗暗心惊,悄悄摸下树来,赶紧去向正在设伏的狄猛禀报。
狄猛带着曹渊,以及那千余苏州卫借来的“降兵”,正自在府衙中等着,突然得到了暗探的消息,顿时悚然一惊。
“你是说,贼众竟然还有扎甲?”
“是。天暗看不真切,但粗略看来,定有数十具之多!”那锦衣卫探子禀道。
“数十余……”狄猛皱起眉头,身后的曹渊更是面色大变。这却是在意料之外,他们实没想到,贼人竟然有能凑出数十具甲胄的底蕴和实力。
正所谓“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与寻常人所想的“限制刀剑”不同,在古代,对于刀剑等等的利刃兵器,其实朝廷并没有太过严格的进行管制。
毕竟古时百姓生存环境严苛,路上山上时有些蛇虫猛兽,寻个铁匠铺打造个刀剑防身亦实属寻常。就算偶有政令限制,也多难落实。毕竟打的到底是兵器,还是菜刀杀猪刀,也只看人家要如何运使不是?
但甲胄却是不同。无论历朝历代,甲胄都是朝廷政府所“厉禁”民间持有的军备之一。甚至比杀伤力最强的武器“军弩”更要让朝廷忌惮。藏甲一具,便顶得上军弩三挺。若是藏甲达到三具,更是当以造反罪论处,拉上菜市口直接就能砍了。
究其原因,其一自然是甲胄乃是军备,寻常人家根本不需要藏甲,除非心怀不轨;另一个原因便是甲胄作为战阵利器,在战争之中,穿上全副的甲胄,往往能发挥出极为恐怖的实力。
一个身穿扎甲的悍将,往往能力敌数十员只穿着皮甲棉服的士卒。精铁打造的扎甲刀剑难伤,只需护住要害部位,往往便可在敌阵之中肆意砍杀,所向披靡;若是用甲士冲阵,更是常常能打出让敌军胆寒、甚至以少胜多的局面来:
唐时秦王李世民亲率浑身具甲的玄甲骑军,以三千五百人直接杀进郑夏联军十万人的军阵之中,杀的十万人直接溃散,一战擒拿双王;宋时步兵身着“步人甲”以步抗骑,竟然在辽夏两个骑兵大国的夹缝里,生生保住了大宋朝的国祚。
甚至后来鞑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最大的仰仗,也就是十三副铠甲而已。还只是镶了铁片的棉甲;国姓爷郑成功抗清,其仰仗也是麾下身着重甲的步兵军团“铁人军”。在台湾之战,这些甲士更是顶着洋枪的射击发起了十数次冲锋,最终帮助郑成功收复了整个台湾。
“竟然有如此之多的扎甲……我军所装备的,也仅仅只是皮甲而已啊!”千户曹渊面色有些苍白。苏州卫也有甲,但他们素来被杨鲁嫌恶
,怎么可能让他们装备价值极高的铁甲?
“若是他们以甲士硬冲进来,我们只怕顶不住。”狄猛亦思考着。
他们原定的计划,是在府衙之中设伏,等那些贼寇入内之后,再猛然间杀出,仗着己方这千余人关门打狗,务必将这群好不容易引出来的贼人连锅端了。
但现在看来,纵使杀了贼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也大有可能凭借着那数十名甲士,硬生生冲进预备仓里放火烧粮。
想起曹国公李文忠训练他们之时,曾教导他们战阵之上瞬息万变,纵使早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亦有可能被某些突发情况打乱了阵脚。对此狄猛现在可算是深有体会。
“狄将军,该怎么办?”曹渊问狄猛。
“……现在再去请示姚先生,怕是来不及了……”狄猛咬了咬牙。强撑着收起慌乱,想着能弥补局面的法子来。
国公爷曾说过,当此之时,最重要的是将领保持冷静,早做决断。无论决断是否高明,总好过自己先乱了阵脚!
“派人向苏州卫求援!”狄猛已有了定论。他决定推翻事先姚先生和殿下事先吩咐的战略,由自己担起责任来,用自己的决断,来达成殿下既定的战略目标。
“曹将军,带着人随我来。”
既然担心他们用重甲冲阵,那么只要加厚军阵的纵深便可以了。
“放弃伏击的战略,我们到外头去,用我们的堂堂之军,正面全歼贼人!”
第241章 皮市街血战
苏州府,护龙街。
宋时铺就的青石板路微微震颤,一队人马摸黑在街上前行,如若在黑夜中行走的幽灵。
偶有在家守岁的百姓听到动静,探出头看到盔甲武器的反光之后,便立马大惊回身栓紧了大门,搬出家里所有能搬动的东西堵在门后。
而后捂住自家小孩的嘴,躲在屋子最深处瑟瑟发抖。
从元末战争年代走来的百姓们,都知道这样的动静代表着什么……
“少主,将到皮市街了。”马奉孙对张仁说道。
“这街紧窄难行,咱们还是走的快些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