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善也早就预料,这一趟旅程不可能是骑着马,看着风景,优哉游哉……现在,最艰苦的一刻到了。
沉默良久后,审问俘虏的郭朴过来了。
“问清楚了,就是东进的那两千兵马。”郭朴低声说:“刘黑闼军中似乎粮草不济,此次分兵东进是为了筹集粮草。”
“这也说得通。”凌伯随口道:“贝洲富饶,水陆便捷,而且前朝在河北立粮仓,为首黎阳,其次就是贝洲。”
“年初秦王征伐河北,便是分兵先断洛水,后使程务挺北上截断贝洲至洛洲的粮道,逼迫刘黑闼决战。”
李善突然问:“东进两千兵马驻守历亭?”
“是,历亭城外立营。”
“粮草呢?”
“……”
“去问。”
片刻后,郭朴回来低声说:“也在历亭城外营地,两千兵马就是为督运粮草而来,大营立在清河北侧。”
贝洲原名清河郡,所谓的清河崔氏就是由此而来。
李善起身来回踱步,腮帮子一鼓一鼓,这次被送上河北战场,在察觉危险之后,虽然自己想法设法提前逃离,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到如此境地。
一个个都在逼我!
前世的我学习成绩优异,但从来不是老师、同学眼中的好学生……从来没被评为三好学生。
李善是个能审时度势的人,是个头脑冷静的人,是个能准确判断利弊得失的人。
但被逼到墙角的时候,当无路可退的时候,他也有光脚不怕穿鞋的光棍一面。
前一世,我没什么可以失去,任何东西都需要我用双手挣来,所以我没什么可怕。
这一世,难道我怕了?
难道我提不动那把刀了?
凌伯察觉到气氛的异常,皱眉轻问:“你想做甚?”
“呵呵,呵呵。”李善低沉的笑了笑,“两千人……不,只剩下一千六七百人,能不能杀?!”
似乎是疑问句,但带着非常肯定的语气。
周围一片寂静,只隐隐听见吞咽唾沫的声音。
向来自认悍勇的范老三目瞪口呆,周赵、郭朴、柳濬等人均呆若木鸡。
谁都没想到,如此绝境,李善做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选择,这是一个置于死地……却很可能没有后生的选择。
凌伯眉头一挑,“三百对阵千余敌军,兵力如此悬殊,即使定方主持,也难取胜。“
这是事实,两百多被一路追杀的唐军士卒,加上朱家沟三十青壮,范老三、郭朴十多人,就算加上苏定方所部,加起来可能还没到三百。
而叛军大营内至少还有一千五百士卒,五倍的兵力差距……别说苏定方了,李靖来也打不赢。
但凌伯话音刚落,李善就劈头发问,“不能杀?”
“不想杀?”
“还是不敢杀?”
李善尖锐的反问针对的不是凌伯,而是苏定方。
下一刻,苏定方霍然起身,“火中取栗,实是冒险,但若不连夜启程东行,此为唯一之策。”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对方屡屡施恩,就算如今陷入绝境也没有一走了之,苏定方其实没有其他的选择。
苏定方盯着李善,“某愿冲锋在前,还请李兄筹谋。”
这一刻,苏定方不再掩藏自己,血战沙场的气势,不让人后的气概展露无遗……若要杀敌,必是自己领军。
李善脸上显露出一丝兴奋,一丝狂热。
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从没有想过默默无闻的度过此生,但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块无比巨大的拦路石,河东裴氏。
虽然至今河东裴氏都没有出手,甚至裴寂、裴世矩都不知道李善这个名字,但李善已经感受到对方带来的压迫。
有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李客师的举荐,但李世民始终没有将李善收入麾下,这就是明证。
想杀出一条血路,让那位渣爹和河东裴氏有所忌惮,李善就必须扬名立万……说的简单点,就必须有些分量。
即使是做一颗棋子,也要做一颗有分量的棋子。
苏定方、凌伯、张玄素以及那些窦建德旧部亲眷的村民,李善如此刻意笼络,目的无非在于看重他们能给自己这颗棋子增添分量。
这些人会发挥什么作用……李善都已经有所谋划。
但这一切,都需要回到长安,而且不能狼狈的回到长安。
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吧!
第111章 出击
尚是黄昏时分,夕阳斜斜,将最后的余晖洒在山谷中的众人身上。
主动坐成一个圈的诸人凝神静听,不自觉的向李善靠拢。
强行抑制住内心深处兴奋的李善放低声音,“今日之战,十余骑逃离,叛军必然警觉,明日必然查探,所以,若要出击,只能是今晚。”
“如今寒冬,山间阴冷,就算叛军找不到,再过一日,只怕也拎不动刀了。”
“对阵五倍之敌,自然难以相抗,但若是夜袭呢?”
不等凌伯皱眉发问,李善继续说:“叛军大营立于清河北侧,营中多有存粮,以便运输,若是夜袭放火呢?”
“以俘虏口供来看,刘十善分兵两千东进,是为了筹集粮草。”
“事实上,刘黑闼去岁今年两次起事,去岁夏王起大军南下,年初秦王率重兵征伐山东,两年多来,河北山东战事连连,诸洲田地荒芜甚多,河北道存粮不足,一直是陕东道补之。”
“而且刘黑闼不过突厥养的一条狗……粮草必然先供突厥兵,之后才轮到刘黑闼所部。”
“所以,粮草乃是刘黑闼当务之急,只要能杀入营内,点一把火……”
李善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凌伯点头道:“只要火起,叛军必然大乱,的确有机可乘。”
周赵补充道:“而且叛军必然不会追击,只会先行灭火。”
李善看似镇定的盯着苏定方,这个谋划到底有没有施行的可能性……还需要这位在史册上留名的名将来判断。
苏定方思索片刻,轻声道:“若能以俘虏诱开营门,当能一试。”
李善长长的松了口气,“柳护军,尚能出兵多少?”
“约莫两百。”柳濬迟疑道:“但人困马乏……”
凌伯打断道:“大郎,让人将所有干粮、被褥都拿出来,让人点火取暖,让他们先行歇息。”
很快,两百余唐兵在吃饱喝足后,躺在直接铺在地上的被褥睡去,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火堆用以取暖。
查探了伤兵的伤势后,李善沉默的坐在最外侧的一个火堆边,双手伸开前伸,食指感觉到微微的烫意。
一个身影缓缓走来,在李善身边坐下,“如此筹划,若淮阳王听足下劝诫,未必会一败涂地。”
“各有各命……不过死里求活罢了。”李善偏头看了眼凌伯,“去岁凌伯献策,夏王不也弃之吗?”
凌伯微微叹息,“足下如此高义,想必定方是难以脱身了。”
“难道凌伯要弃我而去?”李善似笑非笑,“凌伯如此人物,自然看得出来……若众人随某回长安,或许均难以脱身。”
凌敬这等人物,眼光犀利,心思又深,早就看出了些端倪,身边这青年与淮阳王交好,又不在秦王麾下,身边却有陇西李家丹阳房的家将护佑,偏偏又随齐王而来。
最让他起疑的是,李善至今没有说明来历。
看其言谈举止,听其分析时局,这样的青年才俊,放在世家大族里也是拔尖的,却不说明来历,未提及父祖,在这个时代……如此做派带着太多的诡秘。
而李善适才几句话也显示,他招揽苏定方以及那些窦建德旧部,显然是别有用意。
凌敬很清楚苏定方的性子,受李善如此大恩,必会追随,但自己呢?
还有那些同僚家眷呢?
去年虎牢关一败,曾经的豪情壮志早已消逝在风中,凌敬也不在乎自己,但却要考虑那些同僚家眷……甚至自己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孙女都在其中。
凌伯淡淡道:“某不过寒门子弟,夏王已去,又与刘黑闼不合,难道还有用武之地?”
李善收起笑意,“凌伯心思敏捷,常人所不及,若凌伯要走,某也不会阻拦。”
回应李善的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李善轻声问:“以凌伯观之,秦王可堪辅佐?”
又是一阵沉默。
等了会儿,李善才轻声道:“一路南下,多有磨难,虽份属两方,却有袍泽之情,任凭凌伯择之。”
凌伯咬着牙低声问:“秦王欲夺嫡,其父必不许秦王再伐河北。”
显然,凌敬看穿了李善的心思,其实这也并不难猜。
“自李唐立国,四处出击,少有败绩,唯独河北……东宫、齐王甚至圣人待之以苛,唯独秦王欲以怀柔。”李善迅速回道:“听苏兄说,凌伯亦是河北人氏,难道不愿为乡梓献策?”
“献策?”凌伯冷笑道:“向秦王献策?何人之策?”
“便是某又如何?”李善转头盯着火堆,丢了两根木头进去,低低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丢进火堆的木头被火舌舔上,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李善专注的听着,一旁的凌伯若有所思的盯着火堆,好似也专注的听着。
距离火堆不远处,周赵揉着朦胧睡眼,“二十亩良田还不够?”
“那好,每人再加二十贯钱。”
或坐或躺在地上的七八个俘虏互相对视一眼,有的人似有意动,也有的人眼神凶狠,但最终无人开口。
郭朴不耐烦的抽出刀,“骗开营门,无需这么多人,留两三个就行了,剩下的都杀了。”
周赵惋惜的蹲下来,“活着不好吗?”
“二十亩关中良田足以过活,二十贯钱都够娶个媳妇了。”
郭朴嗤笑道:“刘黑闼所部,去岁席卷河北,今年又引突厥入寇,哪里看得上二十贯钱?!”
周赵摇头道:“未必,未必……你们还不知情,虽刘黑闼败淮阳王,但齐王率三万精兵已入卫洲,陕东道亦调兵数万在黄河南岸。”
“汉东王如今之势相比去岁如何?”
“再不济,圣人只能命秦王再伐河北。”
几番话下来,两个俘虏已然嘴唇微启。
毕竟就在去年,显赫一时的夏国被李世民三千铁骑覆灭的,席卷河北的刘黑闼击败了几乎所有的唐军统帅,就连李世绩都仅以身免,但最终却毫无悬念的被李世民在洛水一战中击溃。
对于这些俘虏来说,秦王李世民是他们内心恐惧缩在。
正在这时候,亲自外出查探的苏定方已经回来了。
“苏校尉?!”
“苏烈!?”
“是苏定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