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轻描淡写的说:“说笑而已,尔等军中勇士,惯以抗上,某可使不动。”
不再理会范老三,李善回头继续看战局,眼角余光扫了扫一直不作声的凌伯,随口问:“苏兄平日也这般谦逊?”
“定方少有豪气,胆气超群,十四岁随父陷阵,后统领乡兵,赏罚分明。”凌伯嗤笑道:“只是顾及你而已……”
周赵笑呵呵道:“欠下如此人情,自然要谦逊一二。”
顿了顿,周赵补充道:“晚辈可不是只指救母一事。”
看凌伯脸色不对,周赵赶紧再次补充,“也不是救令孙女之事。”
看热闹的李善忍不住噗嗤笑出来了,他是今日才知道,凌伯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态度是因为……那个被自己剪了衣衫的女童是凌伯的孙女。
黑着脸的凌伯低声骂道:“就算刘黑闼那厮当面,他难道还敢将老夫如何?!”
凌伯当然知道周赵指的是李善救下满村性命这个人情。
周赵的嘴巴也挺尖酸的,足以和凌伯分庭抗礼,随口道:“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将范愿长子的尸首掩埋了,凌伯直接背着去见汉东王就是。”
说话间,盆地里逃窜的八人已经变成六人,变成五人,变成四人了……
李善低喝一声,“闭嘴,来了!”
不得不说,范老三、郭朴都是军中悍勇之士,但在战机选择上远远比不上苏定方。
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啊,从这场小小的战事也能以小见大。
当苏定方催马加速,率兵冲阵的时候,敌军百余骑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不是不想做出反应,而是没办法。
苏定方选择的时机太贼了,当他从高地俯冲而下露出身形的时候,敌军百余骑已经接近,最前面几骑甚至都已经越过。
敌军没有减速的机会,没有转向的机会,他们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当苏定方跃马而下,手持马槊冲入敌军侧面,率数十骑兵将百余骑截断的时候,胜负已分。
李善向前几步,扶着大树细看。
在这个还是骑将逞威的时代,武将强大的武力能带来什么……苏定方告诉了李善。
沉重的马槊似乎像根火柴棍一般在苏定方手里被随意摆弄,左劈右刺,血光连连,面前无一合之将。
只见苏定方突然放平马槊,右臂一挥,横扫千军如卷席,将五六个敌兵扫落下马,左手顺势抽出长刀,只斜斜伸出,借助马速让两三个敌兵身上血花四溅。
有如此勇将为先锋,数十骑非常轻易的杀透敌阵,敌军至少四五十人被打落马下。
还剩的几十名骑兵似乎还不想离去,苏定方催马上前,放下马槊,取出弓箭,连放六箭,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身边惨叫连连,立即丧魂落魄的四散逃窜。
凌伯侧头看了眼范老三,“骁勇如此,可弱于尉迟恭?”
范老三这些天老是吹嘘当年在玄甲军中,眼见尉迟恭战场逞威,勇猛无比。
这会儿的范老三还在满心惴惴,像焉了的茄子无精打采。
李善叹道:“未见尉迟之威,却见定方之勇。”
下面已经在打扫战场了,好不容易逃了条命的四人毫无仪态的瘫坐在地上。
李善一行人下了山,凌伯突然一怔,“玄素……”
坐在地上的一位中年人仰头看来,神情诧异,“你……凌敬!”
等李善弄清楚这股追兵来历,和这位中年人来历后,长叹一声,“东侧敌军,实是意外。”
错的……任谁谁,反正不是我!
第107章 这次不会错了
这是李善第二次见识到骑兵小规模冲阵,前一次李道玄整军肃然,有军阵之风,而这一次,很大程度上依仗苏定方选择出击的时机,以及个人武力带来的震慑。
不过相同的是,伤者很少,此次冲阵,只有两名朱家沟青壮受了轻伤,李善熟练的清创、上药、包扎。
等李善走到凌伯身边,只听见他用那种带着嘲讽但也感慨的口吻在说:“旧主未亡,不侍新主,玄素倒是有始有终。”
那位中年人面色清冷,虽然狼狈却有凛然气范,听了这话也没动怒,抬头看了眼李善,“未曾受伤,无需医者。”
“咳咳。”凌伯咳嗽两声,努努嘴道:“河东蒲州人氏,张玄素,景城录事参军。”
张玄素?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李善怔了怔,但一时想不起更多的事。
李善适才已经打听了下,这位是从观洲逃出来的,只问道:“先生西来,为何有追兵穷追不舍?”
“可还会有追兵西来?”
张玄素这才仔细打量了眼李善,原本以为是个医者。
“不会。”张玄素断然道:“某与刘会有公恨,但其遣兵追杀,却为私仇,那百多骑是刘会亲兵。”
李善不太放心,继续追问,张玄素叹息着将事情缘由一一道来。
刘黑闼攻破定州大举南下,使人说动观洲总管刘会起兵响应,刘会是窦建德旧部。
景城录事参军张玄素当机立断,居然将刘会给扣下来了,可惜这位弓洲总管武艺娴熟,居然硬生生杀了出去,举兵反叛,但留在城内的妻儿死于乱战之中。
这下子,公恨变成私仇了,也难怪刘会派出亲兵穷追不舍,都过了德州追到贝洲境内了。
李善懒得管这位的悲伤春秋,吆喝着准备上路,接下来的路程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但等他上马后,突然一个激灵,噢噢噢,原来是张玄素啊!
李善对初唐历史知道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致记得些事件、人名,但的确记得张玄素这个名字。
不过只记得一件事,这位张玄素后来是贞观年间东宫属官,多次劝诫太子李承乾,可能嘴炮很过瘾。
然后……然后李承乾听烦了,命刺客行刺张玄素。
李善绞尽脑汁的回想……上下五千年,有这么倒霉的东宫属官吗?
“去魏洲?”张玄素看了眼路旁的几辆马车以及女眷,甚至还有孩童,“这是……”
“均是当年旧人家眷,得定方收留,此时南下实有难言之隐。”凌伯也没说太多,“魏洲总管田留安是秦王一脉。”
张玄素点点头,“多谢凌兄。”
年初秦王征伐河北,大败刘黑闼,战后命张玄素任景城录事参军,所以他也算是秦王一脉,自然也希望南下去魏洲。
“谢某做甚。”凌伯扫了眼李善,“做主的又不是某。”
“那少年郎是……”
凌伯没吭声,他多次打探,旁敲侧击,至今只知道李善祖籍陇西成纪,生于岭南,现居于长安,但并不是陇西李氏族人。
张玄素这才确认,李善才是主事者。
救命之恩,尚未当年致谢,张玄素牵着马走近,镇听见李善骂道:“朱八你个憨货,让你盯着……看看!”
朱八绕到突厥青年身后仔细看了看,不由惊呼一声,拔刀在手,一脚将面目狰狞的突厥青年踢倒。
“居然差点被他挣出来。”周赵过来看了眼,“这厮好大的气力。”
“不是气力大就能挣脱的。”
“难道有经验?”
那日村落事变后,李善只留下了这个不肯开口但显然身份不凡的突厥青年,剩下的人包括范愿长子全都宰了。
这几日,突厥青年一直是被麻绳捆着双手骑在马上,纯用双腿驾马,居然也能跟得上……当然了,跟不上只能一刀杀了。
没想到今日大部分人出击,这突厥青年靠着树干一点点的磨,差点就挣脱出来。
劈头骂了朱八一顿,李善看即将启程,干脆利索的拔出匕首,地上的突厥青年面露惨色。
“放心,不杀你。”李善温和的笑了笑,让人重新将突厥青年双手背在身后绑好,然后用匕首在他双臂上划出长长的口子,鲜艳的血液登时涌出,滴滴落在地上。
“放点血,他就没气力了。”
“不包扎,多流点。”
李善将匕首递给朱八,“每天来个两三次,绝不会再有力气闹事。”
站在近处的张玄素清晰的看见突厥青年眼中的恐惧,那神色和李善犹温和的笑意呈现强烈的对比。
李善笑着说:“其实放放血,有好处,真的。”
突厥青年咬牙切齿,周围众人鸦雀无声……李善有点委屈,真的,定期放血真的对人体有好处,西方世界还长期将放血作为正规医疗手段呢。
当然了,一天两三次……这个频率稍微有点高。
果然,接下来一路上那突厥青年再也没闹什么幺蛾子,也不知道是不敢做鬼还是真的没了气力。
不过,一行人整体速度也慢了下来。
原本只是苏定方母亲乘坐一辆马车,但几次接战,几人负伤,再加上张玄素身边四五个后来救治的伤员。
再加上接下来的路途并不平坦,马车行驶速度不快,整体速度自然下降了不少。
当晚在一处村落借宿,李善不得已出高价又买了三辆马车,用以装载伤兵,还有好些被褥……还好马匹还有的多。
第二日清晨,一行人再次启程,周赵是贝洲本地人,这次是以他为向导,众人转向西南方向。
经过多日历练,李善骑在马上……虽然还不熟练,但也不会摔落,甚至还能聊上几句。
“昨日那是意外……不过某说的也没错,观洲总管刘会遣亲卫追杀张先生,也证明观洲叛军并无西来之意。”李善挥着马鞭说:“昨夜细看地图,只要绕过漳南县,接下来必然一帆风顺。”
马车边的凌伯和张玄素都不吭声,倒是苏定方接口笑道:“李兄细细说来。”
“漳南县乃是刘黑闼乡梓,说不定还有其旧部,之前是怕撞上了苏兄,如今已然绕过,自然无碍。”
“之前说过了,刘黑闼如今心心所念,必然是再复洛洲,哪里会管贝洲?”
“顶多遣派偏师击贝洲,主力必攻刑洲、洛洲。”
张玄素微微点头,“此言在理。”
这老头比凌伯可爱多了,李善笑着说:“更何况,贝洲人杰地灵,多有大族,刘黑闼所部必然不敢遣重兵攻城。”
“刘黑闼若能攻下刑洲、洛洲,贝洲说不定举城而降……”
“不错,贝洲的确人杰地灵。”
“不是说你。”李善咳嗽两声,“好像清河崔氏就在贝洲?”
周赵脸一黑。
“不错,再过去百里就是清河,上游便是清河县。”张玄素解释道:“贝洲在隋之前为清河郡,崔氏为清河郡第一大族,其次乃是武城张氏,均是传承数百年的世族。”
李善挥手道:“所以,刘黑闼即使遣偏师攻贝洲,也当不会越清河县东进。”
“所以,即使行程稍慢,也必然无碍。”
看众人都一脸赞同的神色,李善松了口气,昨日丢了脸……这次应该不会错了。
张玄素迟疑片刻,趋马向着李善方向靠近,“淮阳王……”
这是盘桓在张玄素心里好一会儿的疑问,如若刘黑闼攻刑洲、贝洲、洛洲,那必然先克冀州。
但前些日子还听闻,淮阳王李道玄领兵北上,三战三胜,复翼洲,击深州。
“淮阳王李道玄领唐军主力在下博城北,对阵刘黑闼并数万突厥骑兵。”凌伯似笑非笑道:“若按这位李郎君所说,唐军必败。”
张玄素脱口而出,“淮阳王乃秦王嫡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