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公事已毕,此刻当论私谊。”李渊脸上皱纹很多,笑起来颇为和气,“朕子嗣颇多,最为疼爱的便是平阳……”
“听闻噩耗,心急如焚,怀仁解朕心忧……”李渊顿了顿,突然说:“日后私下,怀仁便称一声伯父吧。”
这句话一出,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都愣住了……非宗室子弟有这种资格的只有窦氏子弟,而李善并不是出自宗室姻亲。
“他日当称大郎为大兄,二郎为二兄……至于与道玄,那就要你们自己商量了,也不知道你和道玄谁年长?”
李善心思急转,难不成自己还能扒上李渊这条大腿?
这条大腿很粗很粗,而且李渊这个人讲情分……只怕李世民也希望看到这一切。
但问题是,李善对自己的日后仕途有些其他的考量。
微微犹豫了下,李善行了一礼笑道:“淮阳王年长臣两岁。”
听到李善自称臣,李渊微微蹙眉,“嗯?”
李善面不改色,“此次平阳公主得以痊愈,实是侥幸,臣当为陛下详述。”
李渊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但李建成、李世民这对兄弟对视了一眼,心里隐隐约约都猜到了什么……毕竟,门阀世家多登门造访的事他们也是知道的。
“臣于岭南学医,实则学艺不精,不善医理,不通诊脉,只学了疡医一术。”
“山东战事,臣设伤兵营便是因此,战场搏杀而伤,臣能为之疗伤,甚至开膛破肚,道玄兄麾下多有将校因此得活。”
“但除此之外,臣对其他病症其实并不擅长,远远比不上太医署的医者。”
李渊听了会儿,问:“平阳此次……乃是去年战阵受伤,所以你才能诊治?”
“平阳公主受伤日久,毒入骨髓,但也属疡医之责。”李善尽量用通俗的话解释了一遍,最后说:“此次用药,臣当日言五成能活,乃是实言。”
“此药实则有毒,以毒攻毒,平阳公主侥幸生还,他日再试一次,臣并无把握。”
“实是侥幸!”李渊啧啧道:“此乃平阳之福……但若不是怀仁用药,岂有这等事,嗯?”
“父亲,怀仁是怕为御医呢,此药以毒攻毒,他日如之奈何?”李建成指着李善笑骂道:“吾父宽宏,如何会为这等事怪责?!”
李世民也露出笑意,向还在糊涂的李渊解释道:“父亲,这些日子,多有门阀世家等李门……怀仁除却疡医并无他能。”
李渊这才听懂了,伸手点了点李善,“此等话,直说便是!”
“父亲有所不知,怀仁虽然年少,心思却深。”李世民深深看了眼李善,嘴里继续说:“否则,如何能筹谋山东战事?”
李渊微微点头,“此事易耳,大郎二郎回头放话,怀仁善疗伤拙于诊病。”
李善一一拜谢,今天这几句话能起到什么样的效果……不好说,但至少埋了个钉子在这儿。
以五姓七家为首的门阀世家,他们的影响力遍及整个社会阶层,但在隋唐之际,在朝堂上的力量并不算强大……有的方面还是没办法和李唐皇室相提并论的。
“怀仁当再行礼。”李建成笑道:“此为两仪殿,父亲与宰辅议事,如今宰辅不再,吾与二郎,口称父亲。”
李渊笑着端坐,他是真的挺喜欢面前这位少年郎,虽然心思多了些,却持身公正,有勇有谋,心怀仁义,更有诗才……斩杀崔帛一事也算是加分项。
嗯,长得帅也算……恰巧又是祖籍陇西成纪,算是老乡。
但李善迟疑着僵立在那儿,脸上神色古怪的很,半响后才说:“陛下,三日前将离,平阳公主……呃,言日后以姑侄相称……”
殿内安静了片刻后,最先忍不住笑出来的是李世民。
“父亲,三妹抢在前面了呢!”
李渊大笑道:“父女连心,为父欲认个侄儿,不料平阳亦如此!”
李建成忍俊不禁,“抢着认侄儿……难怪怀仁为难。”
“三妹抢在前面……”李世民咳嗽两声,“怀仁当称一声叔父?”
李善脸一黑,你李世民也就比我大了七岁,居然想当我的长辈?
李渊笑呵呵的看着这一幕,心满意足。
这是李渊这位性情不能说柔弱,但总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皇帝最期盼看大的一幕……长子次子若能和睦,此生别无他念。
这时候,李善突然拜倒,“侄儿李善拜见伯父。”
“如此不认平阳,而认朕?”李渊笑着说:“他日如何向平阳交代?”
李善抬起头,脸上神色悻悻,“侄儿突然想到了淮阳王。”
李渊放声大笑,连连点头,长子李建成年近四旬,次子李世民也年近三旬,而与李善最为交好的宗室子弟李道玄才二十岁……李善这是不想叫好友一声叔父呢。
第509章 觐见(下)
两仪殿内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服侍的宫人都嘴角带笑……不夸张的说,自从武德四年秦王回朝夸功以来,这座宫城很少出现这么多笑声,宫城的主人脸上的笑容更是少之又少。
李渊饶有兴致的问起诸多琐事,李善一一作答,李建成、李世民不时凑趣补充。
李世民对李善的了解太多了,随口道来,而李建成刻意怀柔,也知晓不少李善的传闻。
东山酒楼如今在长安城中独树一帜,李渊都起了心思去一品滋味,又问起了玉壶春。
李建成抢在前面说个不停,大抵意思是玉壶春酒肆曾被封门大半个月,最后还是京兆杜氏和李善合作……反正没说京兆杜氏什么好话。
反正京兆杜氏如今出仕者不多,在京中的唯有杜淹、杜如晦两人,都在天策府任职。
李世民的视线和李善撞了撞,两个人都在忍笑……现在可以确定了,李建成还不知道是太子家令韦庆嗣使玉壶春酒肆封门的。
“怀仁所学倒是杂的很。”李渊想了会儿,“此次因筹谋山东战事而封爵馆陶县公,而此次救回平阳,怀仁要何封赏?”
李善摇头道:“既拜陛下为伯父,当称平阳公主为三姐,何以索要封赏?”
实话实说,就李善今日所见,李渊还没个做皇帝的模样,你不肯要,但我非要给!
李善想了想,“倒是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听到陛下这个称呼,李渊神色微变,“怀仁道来。”
“之前陛下赐食邑一千户,可否换成实封?”
这句话一出,李建成、李世民都有点愕然,就算是国公也不过是赐食邑……实际上是没有封地的,真正有封地的国公,数遍满朝也不超过一只手。
“一百户。”李善继续说:“就在长安数十里外的村落。”
在户籍上,朱家沟的村民都是不存在的,随李善从山东而来的大部分都投在李家门下,这一百户主要还是以去年定居的难民为主。
“东山寺?”李建成眼睛一亮。
“寺庙?”李渊眉头一皱,“怀仁有长辈为僧?”
李建成上前几步,附耳小声说了几句,李渊恍然道:“是前年下令裁撤的寺庙……为何没有裁撤?”
“那就要问怀仁了。”李建成笑了笑,又低声说了几句。
李渊大笑道:“杜如晦乃二郎左膀右臂,居然被你戏耍……那乌巢禅师到底何许人也?真的修了闭口禅?”
李善干笑了几声,瞄了眼一旁的李世民,“乌巢禅师修闭口禅……修了五十一年。”
李世民嗤笑道:“不知乌巢禅师今岁几何?”
“五十有一。”李善讪讪的回道:“不过幼年真的出家……”
多委婉的解释啊……那位乌巢禅师就是个哑巴。
李渊笑的眼泪都出来了,颤颤巍巍指着李善。
正常状态下的李渊,看起来还不错,但笑成这样,老态毕露,李善在心里琢磨……也不知道这一世的李渊能活多久。
“怀仁便要这东山寺?”
李善摇摇头,“臣自江南回返关中,投亲不成,便在东山寺外的朱家沟落脚,村民友善,多有照料,去年臣随军南下,数十村民充为亲卫,颇有死伤。”
“对了,南阳好像就是在东山寺出家?”李渊突然想起了宇文昭仪的话。
沉默了会儿后,李善点头道:“的确如此,去年臣陷于山东,臣母往东山寺上香祈福,曾见过南阳公主。”
李建成有些警惕,毕竟宇文士及在天策府兼职,“怀仁见过郢国公?”
“见过。”李善迟疑了下才说:“郢国公几度拜访东山寺……呃,被赶出来。”
这事儿不好再往下说了,倒不是因为李善的身世,而是因为宇文士及抛妻弃子,便是因为娶了李唐宗室的寿光县主为妻。
李渊略略问了几句,挥手道:“赐食邑一千户罢,改实封一百户。”
啧啧,今儿真是捞了不少好处啊,李善来不及在心里估算,连连称谢。
但好处还没收完呢,李建成笑道:“父亲,怀仁可是进士榜首,至今尚未赴吏部选试。”
这件事李建成昨日就私下提过了,李渊心里有数,要不是陈叔达,李善都要落榜,他瞄了眼李世民,“二郎如何看?”
“但凭父亲做主。”李世民神色平静。
李善至今还没有正式出仕,其中缘由他和李世民都是心知肚明的,无非是杜淹说动了封伦……李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李世民心中也不爽的很,他已经向凌敬透露过……无需担忧吏部选试,但李善还没什么反应,已经被关入平阳公主府,三日前才得以出来。
此时宫人来报,中书高官官中书令杨恭仁在殿外等候。
李善侧身看了眼,杨恭仁大步入内,身后跟着的……居然是崔信。
崔信任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在中书省掌起草诏令、侍从、宣旨、劳问、接纳上奏文表,兼管中书省事务。
“陛下,适才得报……”杨恭仁看了眼李善,才继续说:“李善封爵馆陶县公?”
李渊还来不及开口,崔信突然拜倒,“因私事而封爵,此非为正道。”
李善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着殿顶,你就这么恨我?
还没抢了你家的小白菜呢!
其实这次是李善误会了……崔信如何不知李善在山东战事中的功勋呢,只是怕李善真的因为诊治平阳公主而封爵。
“杨卿、崔卿所言无误。”李渊笑道:“怀仁因此而辞,朕决意封爵,实为怀仁筹谋山东战事。”
杨恭仁之前出任凉州总管,抚慰西北,直到一个多月前才回京出任中书令,对山东战事了解不多,偏头看了眼……崔信已经起身退到侧面了。
杨恭仁此次觐见并不是为了李善,而是另有要事,但还没等他开口,李渊问道:“中书省舍人可出缺?”
“中书舍人六人,出缺一人。”
李渊点头道:“怀仁为进士榜首,诗才遍传长安,补为中书舍人。”
李善心里有点打鼓……诗能抄,但草拟诏令这些……我真的不懂啊,也没地方去抄啊!
这时候,崔信突然出列,“陛下,此事不妥!”
李善大喜……救命的来了!
你帮了我这个忙,以后我发誓好好照顾你女儿!
第510章 馊主意
招招手。
李善毫不犹豫的往前……踏了半步。
再招招手。
李善干笑着往前……又踏了半步。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李渊肯定不知道这句话,但肯定懂这个意思,他随手操起手边的玉如意,一个箭步过去,抽在李善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