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267节

“父亲!”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崔信继续往下吟诵,心里难免酸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屋内寂静片刻后,崔小娘子神采飞扬,“若无心胸,绝难撰写此文,必为奸邪诬构!”

崔信心里嘀咕,那小子其实还真挺爱钱的,“未必是构陷……不过此事的确颇有隐情。”

崔小娘子拉着崔信坐下,“还请父亲详叙。”

“涉及国事,不可外泄。”崔信摇摇头,“不过此次商队回关,携良驹数百匹,圣人欣喜。”

又安慰了女儿一番,崔信转身离开,回了卧室,看见妻子忿忿模样,不禁又叹息一声。

张氏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崔信没有理睬,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当裴世矩突然出列问罪李善的事情传开后,崔信和平阳公主有着一致的判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猜得到真相,但女儿心悦,老父亲自然多加打探,事事留心。

这小子倒是有手段,出塞通商一事必然早就密奏陛下,只怕太子、秦王都知情,崔信心想,裴世矩三朝老臣,临老了却摔了个大跟斗。

闻喜裴氏西眷房如今一门双相……难怪那小子要外放。

虽然被裴世矩塞到了雁门,却能逆境奋发……的确是个人物,但将来如何?

崔信不得不考虑周全,虽然自己持身中正,但清河崔氏族人多为东宫一脉,裴世矩为太子詹事,而裴寂也依附东宫。

难怪临行前不肯签下婚书,原来是李德武!

自两仪殿一事传开,长安城内颇有喧嚣,各人有各人的感受,有人惊诧,有人叱骂,有人怜惜,有人暗赞。

但论感慨,无过裴世矩本人。

夜已经深了,孤灯旁,桌岸边,老迈的裴世矩自斟自饮,面无表情的盯着外间如浓墨一般的夜空。

出身名门,建功立业,盛名遍传海内,如今却被黄口小儿如此羞辱,这让裴世矩如何能忍受?

今日出了太极宫,裴寂就告知,西眷房子弟裴怀义组建商队出塞,甚至还想请他出手,驱逐李善,独占商路。

若是早一日知晓此事,自己……裴世矩细细想过,自己只怕还是会出手问罪,但绝不会受到这样的羞辱,至少不会说出“涉及各族,都应斥责”这种话。

只要一想起今日两仪殿内李渊父子三人的神情,裴世矩就羞愤难当……出塞通商,李善肯定早就密奏,应该是从平阳公主这个渠道。

打探军情得利,换回良驹数百……换句话说,李善是不惜身染污垢,为国勤事,而自己却是打压贤良。

如今细细想来,裴世矩很确定李善明暗两手针对自己,首先密奏陛下,自己却在代县大造声势,其次勾连裴氏西眷房涉身其中。

不管哪一条路,都有可能让自己一脚跌入坑中……裴世矩暗咬牙齿,这么多年了,从未吃过这种亏。

李善,你给我等着!

你越是逆境奋发,越是明面上不动干戈,老夫越是难以忍受……他日,你若复仇,李德武有机会躲过一劫,但老夫子嗣何以自处?

第465章 东山 上)

武德四年,杜如晦遇挫而归,东山寺这座虽然历史悠久,但名不见经传的寺庙渐渐有了些名气……一方面是西来真经,另一方面是因为东山酒楼。

自那之后,东山寺香火鼎盛,上香拜佛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村中青壮还按照李善的安排特地铺了青石板,移栽各式树木,使得东山寺景色亦可一观。

马车缓缓停在山脚处,张氏和崔小娘子下了车,第一眼就看见不远处亭子里迎客的张文瓘、李楷两人,第二眼看见亭子后方的大片树林。

崔信翻身下马,笑道:“你们倒是来得早。”

“姑父。”

“表叔。”李楷行礼道:“凌公、霍国公已至。”

“霍国公也来了。”崔信微感诧异,凌敬和李善关系密切,这也罢了,但柴绍这明显是来给李家撑腰的啊。

其实今日宇文士及也想来……只是怕南阳公主不让他进寺。

“姑母。”

“表婶。”

张氏和崔小娘子缓步入亭,前者笑着问:“久闻东山寺之名,只可惜今日犹有积雪,难见美景。”

张文瓘指了指周边的树林,“姑母,再过月余,此地红白相间,美不胜收。”

二月盛开,只有杏花,崔信点头道:“听怀仁提及,所谓‘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欲湿杏花雨’便是此地。”

张文瓘朝崔小娘子挤挤眼,“日后还要让怀仁兄补全此诗。”

崔信哈哈一笑,“怀仁残句颇多,不过尚未加冠,不急不急。”

众人缓步登山,虽然昨夜还下过雪,但一大早就有青壮将山路打扫的干干净净,两旁有青翠依旧的松树,有造型古朴的桃树,偶尔还能看见几只小松鼠在林间窜来窜去。

东山寺大门敞开,李客师夫妇并两个儿媳,以及凌敬、柴绍、朱氏共同出迎,这是双方在决意定亲后的第一次见面。

非礼勿视,崔信只扫了一眼就将注意力投向李客师、柴绍等人,心里想起妻女对朱氏的描绘……双目有神,怀仁仗义,非寻常妇人。

“崔舍人。”柴绍笑容可掬,“昨日未提及此事,还望见谅……平阳是晚间才吩咐的,只怕慢待了清河崔氏。”

崔信微微摇头,“客师兄、凌公都是多年旧交,何谈得上慢待?”

凌敬叹道:“去岁清河,何曾想过今日。”

几人都有些感慨,去年的李善,初有名望,得崔信看重,列入选婿名单,没想到转眼间李善斩崔帛头颅平乱……本以为一切成空,但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几人叙谈,张文瓘和李楷是晚辈,插不进嘴,站在一旁听着女眷的叽叽喳喳……今日长孙氏特地带上两个儿媳,就是为了热闹一些,她知晓朱氏不是个话多的人,生怕冷场。

长孙氏的长媳出身博陵崔氏旁支,拉着崔小娘子低声说:“李郎君诗才盖世,他日可别吝之。”

“怀仁吟诵成诗,可传后世,可惜诗文尚少,吝于外传。”长孙氏也忍不住说:“惜怀仁远在千里之外,否则今**其成诗。”

张文瓘笑道:“寒冬腊月,却无芙蕖。”

众女一阵嬉笑,笑得崔小娘子垂下头去,张氏搂着女儿的肩膀,“听闻怀仁善吟花,适才见路旁桃树,明岁回京,必有佳诗。”

李善善吟花……也是,荷花、牡丹、杏花都有佳作,但张文瓘和李楷都面色古怪,从今年开始,吟花的诗文……几乎每天都会出几篇。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李善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是因为他后来被逼着做的那首“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长安”……现在平康坊有些牌面的都换成花名了。

几个女眷不懂,但这些男人……都懂,看柴绍、李客师忍笑,再想想陪在李善身边的美妾俏婢,崔信脸色有些难看,挥袖道:“且进去吧。”

众人入寺,女眷去上香,几个男客在偏殿坐定闲聊。

“哈哈,崔公勿恼。”柴绍长笑道:“在下曾听平阳提及令媛,去年旧事,慷慨而言,今岁《爱莲说》,正是天合之作。”

崔信脸色微变,对于李善斩崔帛平乱一事,女儿为李善鸣不平……但终究坏崔氏利益,这种事是不好传出去的。

“若非值勤宫禁,今日平阳必至。”柴绍感慨道:“今日议定,明日在下替李家递送婚书。”

崔信眼角余光扫了扫李客师和凌敬,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心中有些犹疑……长孙氏做媒,按理来说,应该是长孙氏或李客师递送婚书,柴绍却主动跳出来代送婚书。

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崔信也听说过,柴绍其人,虽战功累累,但端谨安分,西征大胜,未有骄色,自从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以来,除了奉圣命辖马引之外,少有交际……今日冒这个头,肯定是平阳公主的决定。

婚书上李善父祖辈肯定是空缺的……柴绍应该是从平阳公主那边得知,而李客师、凌敬真的不知道吗?

崔信有些头痛,李善的关系网太过驳杂……天策府、东宫两边都有交情,但至少今日来的这两位虽然都隶属天策府,但和李善却是私人交情。

之所以最终选定李善,有很多原因,但李善不涉夺嫡事,也是影响崔信选择的一个原因。

几人叙谈,凌敬随口道:“对了,定方今岁二十有五,之前因战事连绵,至今尚未成家……”

“早就问过他了。”柴绍点头道:“去岁山东屡败刘黑闼,又西征大捷,阵斩天柱王……”

迟疑了下,柴绍才继续说:“只是定方提及怀仁……”

在座的各人都心里有数,苏定方政治立场和李善是一致的,不出意外这辈子都掰扯不开,所以前者需要先看李善联姻哪一家。

“正好问问。”凌敬笑道:“定方年前就要北上。”

李客师看崔信懵懂,解释道:“怀仁以代州长史掌代州总管府,陛下点苏定方北上护佑雁门。”

崔信其实政治层面上的敏感度不高,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陛下复设代州总管,所需兵将甚多,那李善的权力地位将会有一次飞跃。

李客师正准备说起正事,外间却有脚步声响起,一个中年人疾步而来。

“姑父,这是朱氏族老朱玮,怀仁兄称其七叔。”张文瓘介绍道。

朱氏定居日月潭,也就是之前的朱家沟,而且李善身边亲卫半数以上都是朱氏族人,李善还称呼这位七叔……崔信回了一礼,心里在想,这不可能是巧合。

朱玮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笑道:“大郎来信。”

第466章 东山(下)

两日前,李渊决意加李善代州长史,暂掌复设的代州总管府,消息应该还没那么快传到代州,再加上这封信的路程……

出了什么事……凌敬面色转冷,伸手接过信,侧身拆开。

李客师还好,柴绍、崔信都神色微动,要知道凌敬如今掌天策府大权,是李世民幕府中数的出的心腹幕僚。

崔信在心里调高了凌敬的重视程度,不过他也知道凌敬早在山东战事末尾就投入秦王麾下,随李道玄、田留安等将复失地,抚慰地方。

其实崔信不怕李善投入天策府,毕竟他自己就是清河崔氏出仕者中唯一没有投入东宫的那个人,而且他姻亲故旧中还有京兆杜氏、清河房氏。

一目十行看完,凌敬神色放缓,笑着将信递给了崔信,“适才还言惜怀仁今日未至,不料……”

崔信看了几眼,啧啧两声,想了想递给了张文瓘,朝着外面努了努下巴。

另一侧的偏厅内,侍女、丫鬟都被赶了出去,朱氏亲自烹茶,崔小娘子在一旁帮忙,长孙氏和张氏一来一往互相试探叙谈,长孙氏两个儿媳崔氏、温氏时不时补充几句。

定亲已然是确凿的事了,但还有很多事需要互相了解……联姻联姻,不仅仅是一对男女,也涉及两个家庭,甚至是两个家族。

张氏事前得丈夫叮嘱,没有去问李善的父祖辈,只问起各种其他的琐事……比如住所。

长孙氏轻声慢语,“就在延寿坊,科举后过户的,占地颇广,不过需要重新修缮。”

张氏愣了下,延寿坊位于皇宫西南角,靠近西市……那是自家都捞不到的好地段,早早就被收归少府,陛下偶尔赐予臣子。

“怀仁赐爵县公,得陛下恩典,实授五百户,如今日月潭就是李家的庄子。”长孙氏笑道:“这儿山清水秀,这两年庄子重新布局,亦出自怀仁手笔。”

崔氏惊讶道:“适才登山,见引水渠弯曲有致,水龙飞溅,星星点点,却是李郎君的手笔?”

“从山上引泉而下至村西日潭,引水渠遍布全庄,取水极为方便,一直通往村东月潭,再汇集入泾河。”长孙氏轻声道:“江南水庄,北地少见的很。”

温氏年纪不大,才十七八岁,娇笑道:“崔妹妹倒是能换着住。”

张氏眼睛一亮,婆媳之间最是难处,如果朱氏住在日月潭,女儿住在延寿坊,无需晨昏定省,也可时常问安,那就舒服多了……张氏当年嫁入崔家,在这方面受了不少委屈。

至于其他方面,张氏不好问出口,长孙氏自持身份,两个晚辈崔氏、温氏随口低声讲述……反正有钱有地,门下有人有宅,什么都不缺,肯定不会受委屈。

这时候,崔小娘子端着茶盘过来。

长孙氏看了眼,笑道:“果然巧手。”

崔小娘子红着脸,“皆是伯母点茶。”

“熟极生巧罢了。”朱氏笑了笑,“此为小道,若是上手,也快得很。”

张氏曾经听张文瓘提起过朱氏善烹茶点茶,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六盏茶都咬盏,的确近乎于道。

烹茶技艺……寒门想学也没地儿学,张氏不禁有些好奇,天下朱氏,江南倒是有朱氏望族,但这位显然不是出自江南,记得长孙氏提起过出身关中。

闲叙片刻,温氏好奇的问:“崔妹妹,那枚红宝石准备打金步摇还是镶在头冠上?”

“对了。”崔氏笑道:“定婚书,亦需聘礼……那红宝石就是聘礼?”

正说着呢,外间侍女禀报,张文瓘笑着进来,“姑母,怀仁兄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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