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点点头,他知道,贺娄兴舒入仕,这是李善给代县势族最大的甜头,这代表着一族未来前程。
李善原本希望将此事握在手中,缓缓放出去,以保证自己对代县地方的控制力……但现在看来,只怕要提前给他们些甜头了。
李善不在乎单单一个李家,但却在乎以贺娄家为首的这些代县势族……所谓恩威并施,对李家之外的势族施恩,单单对李家施威,将他们做出简单但明确的阶层划分,这是最快捷的方法。
族内子弟得以入仕,谁还去管李家?
李善叹了口气,只可惜了李家送来的那个充为亲卫的子弟李三郎,骑射皆精,冲阵勇猛,对算学、急救也很有兴趣,是个不错的苗子。
虽然代县范围不小,但两个时辰后,县内十二家势族除了李家都抵达北市,他们每家都有子弟在李善身边充当亲卫,也有族人在北市、砖厂管事,眼见来迎的贺娄兴舒都羡慕非常。
自从架空刘世让,独掌雁门关后,李善已经很久没回代县了,突如其来的战事洗涤去他身上那股“文气”,在座众人均闭气凝神。
正所谓居养体,移养气……贺娄善柱在心里想着,李怀仁赴任代县令,势族黔首均得其数度施恩,但到此时此刻,紧锁的眉头透出丝丝寒意。
“三里庄之事,某已知晓。”李善手头的事多了,开门见山道:“全县上下,可有二例?”
在座众人都暗自嘀咕,三里庄那边还在闹着呢,你不去处置,反而先来查问我们?
贺娄善柱虽然不知道李善的真实目的,但却隐隐猜得到李善对于三里庄一事已经有了明确的处置方案……现在盘问众人,是想一并处置?
代县势族各家的领头人或族长都年过五旬,在这个时代都算老者了,李善在他们面前向来温文守礼,但如今,冷漠的视线逐一扫过,让本就寒冷的屋内平添一分肃杀。
“周家三处庄子,共收容一百三十二人,均住入新宅,安丁口授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最先开口,“只是……”
周家是代县仅次于贺娄家的大族,人口众多,在通商事中出了大力,分润丰厚。
李善只抬头看了眼,老者苦笑继续道:“只是族内颇有议论,授田倒也罢了,但新宅……”
“红砖如今产量不高,先配迁居者新宅。”李善摇摇头,“稍候会任由购置。”
“某亦知晓,不患寡而患不均,迁居者入住新宅,不耗一文,县人难免忿忿。”
李善扫视众人,“但诸位理应知晓,此事关乎大计,谁欲坏事,勿谓言之不预!”
甜头已经让你们尝过了,贺娄兴舒从一介小民入军直接为八品将校,这是阶层的飞跃,贺娄兴舒可以,你们的子弟也可以。
更别说马引一事勾连柴绍以及身后的平阳公主,这买卖也算是和皇家扯上关系了……众人更从各家子弟口中得知,前任亲卫首领苏定方西征大胜,一跃而为十二卫中郎将,这已经是高阶军官了。
但甜头给过了,丑话也要放在前面……不论李家,你们谁敢闹出幺蛾子,信不信这条路对你们永远关上大门!
在座众人纷纷俯首,偶尔几个做过手脚的也纷纷下定主意回去就补偿回去,唯独贺娄善柱叹了口气。
李善眯着眼打量这厮,自己够给面子了,这老头想造反吗?
贺娄善柱起身苦笑道:“明府,三里庄一事……只怕明府尚不知详情。”
李善愣了下,转头看了眼马周,后者也是一脸懵懂。
贺娄善柱很确定李善不知详情,不然不会将处置三里庄一事延后,而先召集其余诸族。
片刻后,李善拍案而起,冷然道:“真的死了?”
贺娄善柱默默点头。
李善狠狠瞪了眼马周,死了人,那等于说三里庄那儿现在就是个火药桶,一丁点儿火星就能炸上天……万一闹出个民乱,自己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难怪贺娄善柱知道自己不知实情……应该先处置三里庄一事,回头再来对其他势族施展手段。
“传令调集五百卒随行,即刻出发。”
第409章 恩威并施(下)
三里庄是因距离代县驿站三里而得名,此地交通便利,地势平坦,周边多有良田,一度富庶,正因如此,突厥破雁门后洗劫代州,此地几乎每次都被洗劫一空。
也正是这个原因,马周才将相当一部分迁居者放在周边,毕竟周边太空旷了。
但今日,数以百计的青壮聚集而来,分列两侧,喝骂连连……毕竟地处边塞,大家伙儿手中拿着的都不是什么锄头镰刀,而是各式军械。
反而是从朔州、云州这种四战之地迁居而来的民众比较吃亏,携带的兵器早就在雁门关被扣下了,拿着的只是些木棍。
随着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喝骂声渐渐停下,有人惧惊,有人期盼,也有人准备奋起一搏。
数百骑兵一直奔驰到庄子外,视线之内,最前面的那匹神骏非凡,浑身洁白没有一丝杂质的白马最为夺目,李善放缓马速,但并未顿足,冷着脸一直向前,直到两伙人中间才勒住缰绳。
李善的视线左右扫视,视线所及之处,还隐隐传来嘈杂声的各处立即寂静下来,
回头看了眼跟上来的贺娄善柱、王君昊,两人都下了马各往东西,两边推举出数人前来。
李家这边是其族长李贺,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是李善亲卫李三郎的父亲。
迁居民众推举出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还带着几丝血迹,神情愤然……贺娄善柱低声告诉李善,这就是那个死者的公公……死者是个寡妇,丈夫刚刚在马邑战死。
其实,这一批迁居者抵达三里庄已经十日了,刚开始一切正常,授田分宅,都已经住进了新宅。
李氏族人虽然忿忿不平,但也没闹出事,直到一个族人鬼迷心窍看中了一个一身孝服的小寡妇。
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清晰的看清楚一切,总有些人愚蠢、愚钝,没有自知之明……就算看中了,就算已然娶妻只想纳妾,那也要走流程啊,这种事其实迁居来的民众也不反对,融入当地,联姻是最好的选择。
但那个蠢货直接强纳,而那个小寡妇是个烈性人,拿着剪子将那蠢货戳伤……最终被失手打死。
这下子彻底闹大了,两边都不肯罢手,先失儿子后儿媳被辱的中年汉子振臂一呼,居然将李家祖宅都打下来了。
李善没有直接询问事情的经过,他有个疑问始终想不通……这件事马周为何一点都不知情?
马周阴着脸上前询问,之前他来过三次,每次都是被敷衍过去,但这次,李贺不敢再隐瞒。
听回来的马周附耳叙述,李善这才释然,那个小寡妇……居然原来就是代县人,居住在距离三里庄不远的村子里。
两年前,苑君璋引突厥大军破雁门光洗劫河东,那个小寡妇就是那时候被掠去的,之前已然定亲,许给了李氏族人……正是此次强纳的那个蠢货。
如今小寡妇失了丈夫,随公婆迁居代县,正巧落脚在三里庄,这才引出了这桩事……这也是马周始终不知内情的原因。
李善懒得废话,直接看向那个中年人,“你欲如何?”
中年人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请李郎君许可小人等择地群居。”
“不许。”李善轻描淡写的说:“某行事坦荡,授田许宅,免三年税赋,某已仁至义尽。”
“若是群居,一旦起事,雁门关腹背受敌,不可不防。”
“淮阳王驻守崞县,另遣派三千偏师驻扎代县,某片纸可召。”
不看那中年人羞愤而红的脸庞,李善转头看向李贺身边的中年人,这是李贺的弟弟李章,也是李三郎的五叔。
“不论当年事,此次你纳民妇为妾,可有文书,可得长辈许可?”
李章上前一步,傲然道:“她本就是……”
“那就说,你无文书,亦不得许可,乃是强抢民妇。”李善点点头,转头又看向中年人,“虽你不肯口称明府,但既迁居代县,即吾子民。”
中年人一个激灵,磕头大声道:“小人拜见明府,请明府做主。”
李善随意点点头,转头道:“贺娄公,可愿襄助?”
贺娄善柱上前一步,笑道:“绝无难事。”
孙子被李善直接送入十二卫系统,而且起步就是正八品,这几乎是一步登天,贺娄善柱自然是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记得贺娄一族六七个庄子,两百多人均分开散居,齐老三那边调去一批红砖,尽快成宅。”李善交代道:“至于三里庄这些新宅,就留给李家人吧。”
李贺、李章都得意看向对面,中年人强忍怒气,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贺娄善柱叹了口气,明府一次又一次的施恩、怀柔甚至让步,只不过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先施恩,再行霹雳手段。
李善回头招了招手,脸上冷漠的表情突然转为柔和,一个身材雄壮的青年迟疑着趋马上前,他就是骑射俱精的李三郎,虽然入亲卫队才一个多月,但很得王君昊、朱石头等老人倚重,雁门一战中他紧随王君昊冲阵,犀利无双。
“苏定方西征吐谷浑,斩天柱王,生擒可汗,三百骑打破万余敌军,得封左卫中郎将。”李善笑道:“某书信一封,三郎可往长安,或司戈,或执戟。”
司戈是正八品,和贺娄兴舒一样,执戟是正九品,都是入流的官阶。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喧哗声,谁也没想到,继贺娄家之后,居然是李家拔了头筹……对于贺娄家来说,是重振家门的第一步,但对于李家来说,几乎是一步登天。
李贺拉着幼子一同拜倒在白马之前,连声感谢……而李章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两条腿已经开始有点哆嗦。
“三郎。”李善神色淡漠,“你入亲卫队也有月余,可曾听同僚提及去年山东战事?”
“听君昊兄提过。”李三郎眼角余光瞥了眼李章,口不应心道:“郎君筹谋设计,大败贼军,擒杀刘黑闼。”
“不,不是这件事。”李善转头盯着李章,一字一句道:“去年于清河县,某亲手斩清河崔氏崔帛头颅,以安民心,以平兵乱。”
突有凌冽东风吹来,将李善胯下白马身上的马鬃吹得飘飘摇摇,周围一片寂静,还拉着儿子的李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他势族子弟用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这一幕。
李章不过地方小族子弟,哪里能和名闻海内的清河崔氏相提并论……马周看着冷漠的李善,心想恩威并施,已尽全功。
李氏一族付出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但却得到了子弟入仕的保证。
迁居民众被拒绝群君,还得了大军驻扎不远的威胁,但最终却能安然落户,并且得到了用人命做出的保证……这已经超乎他们的预料之外。
当王君昊挥刀下劈,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中年人身后数百民众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在地。
第410章 苑君璋的选择(上)
马邑城破,最得意的只有突厥……虽然内乱,但终究将重镇马邑握于手中。
突厥欲攻河东,必借道马邑,这个钉子决不能落在唐军手中……欲谷设志得意满的北返。
最失望的自然是刘世让,本想着高满政有没有可能再坚守一段时日,只要天降大雪,苑君璋必然撤军,现在马邑失陷,朝中必然问责……除了自己,还有谁来背这个锅?
或许得意的还有李高迁、李神符……但最憋屈的,最不爽的却是苑君璋本人。
虽然承受了一个多月的猛攻,但马邑城门依旧稳固,趋马通过城门,苑君璋目睹城内依旧一片混乱,再想想适才所见,城外一片狼藉,不禁暗叹了口气。
苑君璋是前代州长史苑侃之子,虽少不读书,然矫捷勇武,亦长于理政,非是寻常武夫。
在朔州总管府外翻身下马,苑君璋有些感慨,此宅早年是前隋马邑太守王仁恭所建,后刘武周杀王仁恭夺马邑,再之后刘武周败北,自己入主,半年前高满政夺位,再到自己重夺马邑。
这座军事重镇,在仅仅六年内已经连续转手六次了,平均一年一次……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走入书房,苑君璋沉默的坐下,眉头紧锁,随手拿了本书,心思不知道飞到哪儿去。
虽然攻陷了马邑,但如今的苑君璋心中大是沮丧,其实他虽然有重夺马邑之心,但并不希望在这时候打这一战……猛攻马邑月余,苑君璋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根基已然动摇。
这是必然的事,苑君璋的老巢本在朔州,是被高满政逼去云州的,本就立足不稳,依仗突厥而已,却在云州大肆强征粮草,强召青壮随军……
攻陷马邑之后,苑君璋迟疑不定,进退维谷,他想回云州,但欲谷设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突厥需要马邑这个军事重镇。
但坚守马邑……苑君璋没什么信心。
虽然仅仅相隔一年,但苑君璋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先有高满政之叛,后有马邑大败,再到此次大力攻城导致死伤惨重。
最重要的是,苑君璋很清楚马邑的重要性,突厥借道马邑攻雁门关染指河东,而唐军也有意占据马邑将战线前推到雁门关之外。
苑君璋丢下书本,在屋内长吁短叹,来回踱步……投唐吗?
自己毕竟占据朔、云二州,就此投唐,苑君璋有点舍不得……而且突厥更是不会坐视,高满政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但自己被突厥逼着驻守马邑,唐军会眼睁睁的看着?
如果是去年,或许唐朝还能忍受,毕竟在此之前六年内,唐军的脚步从未探出雁门关以西,但自从高满政举州而降……得手之后再失去,那感受绝对是不一样的。
更重要的是,今年高满政投唐,导致马邑易手,不管突厥是不是有内乱……结果是,突厥大军今年没能攻入河东。
在这种情况下,李唐皇帝会忍受马邑离开自己的控制?
苑君璋被突厥、李唐夹在中间,上下动弹不得,就连举手抬足都由不得自己……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信心,他看不到希望所在。
想起今日出巡所见,苑君璋轻轻骂了声,虽不过少年文士,虽不过百里侯,却是心思歹毒,所用计谋看似平淡,实则狠毒……刘黑闼死于其手,真是不冤!
在欲谷设在雁门关虚晃一枪西撤之后,苑君璋整顿上下,才发现李善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这也是他失去信心的主要原因,或者说今日所见给了他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