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一匹良驹值万钱,若是能配种的良种更要贵上数倍,朝廷是决计不会出这笔钱的,而且户部也没有这个名义拨款……更何况这事儿也不能摆在明面上。
李渊接过女儿递来的册子,翻开细看。
这本册子是李善亲手填写的,一共分为三块。
其一是北市的抽水,以及玉壶春耗费的成本。
其二是代县商队回返后,以马匹、耕牛抵消事先赊的玉壶春,多退少补。
其三是以柳氏、裴氏、薛氏为首的河东望族的商队,携带的马匹以适当的价格抵消玉壶春以及耗费的粮草,这方面李善补上了不少钱财。
李善习惯性的在册子最后列出了一张表格,将各种数据清晰的展现出来,李渊一看就明白了,如果这三百多匹良驹全都无偿送出去,那接下来李善只能勉强支撑。
“不行。”李渊将册子递给李建成,沉吟片刻后摇头,“代县地方分润甚少,怀仁未必能压得住。”
换句话说,河东诸多望族分润的比较多……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李善从北市抽水的钱基本都填进去了,他们不会像代县势族一般,将良驹便宜卖给李善。
李建成看了几眼笑道:“也未必,商队回程携带的除了良驹之外,还有耕牛、皮袄等货物。”
李渊还是摇头,看向平阳公主,“怀仁如何考量?”
“怀仁有意将良驹送至关中,大半由父亲处置,小半售卖,再从各地分购货物,特别是粮食。”
平阳公主的解释比较含糊,但父子三人都听得懂……李善把持商路,一方面在于北市,一方面在于代县令这个位置,特别是如今身在雁门,但更重要的是玉壶春对草原部落的吸引力。
而在河东筹集粮食酿酒,不可能绕过那些河东望族……换句话说,双方是相互制衡的,李善卡住了雁门关这个口子,而河东望族卡住了粮食这个口子。
所以,李善希望另辟蹊径,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李渊琢磨了下才点头同意,“七成送去关右,三成售卖,但不许于关中购粮。”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关中缺粮都下了禁酒诏了。
顿了顿,李渊笑道:“售卖购粮,便由嗣昌来办吧。”
平阳公主应下此事……自从她执掌北衙禁军之后,夫婿柴绍虽然仍官居右骁卫大将军,但只虚职,并不掌军,甚至都不去上衙,平日少有出门,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干。
李世民瞥了眼平阳公主,看似无意的说:“三姐,怀仁压得住代县地方吗?”
李渊啧啧两声,“施恩怀柔,未必是好事,只怕代县地方得陇望蜀。”
那么多封信,对于李善在代县的一切,李渊都很清楚……赴任以来,诸多怀柔施恩,甚至不惜亲自弯腰秋收,但他太清楚那些地方势族了,从来都欺软怕硬。
平阳公主摇头道:“代县地方势族绝出仕之路,怀仁信中提起此事……”
显然,李善分润给代县地方的比较少,而对方也心甘情愿……就是想借李善这个踏板达到子弟出仕的目的。
这是李善能压得住代县势族的关键。
李渊一边琢磨李善真是心思机敏,一边随口道:“怀仁亦有荐人之能否?”
“父亲忘了苏定方吗?”一旁的李建成提醒。
李世民立即接上了,“还有阚棱,怀仁守雁门,便是以阚棱率兵出塞,大败突厥追兵。”
李建成脸一黑,刚刚在西征立功得以爵封县侯的阚棱被丢到雁门,就是因为依附东宫的罗艺。
李渊脸更黑,你们真是无时无刻都要别别苗头啊!
“好了,都闭嘴!”李渊呵斥了句,“平阳,怀仁可有人选?”
“贺娄兴舒。”平阳公主答道:“虽未弱冠,但骑射俱精,此次雁门一战,冲阵侧击突厥有功。”
“贺娄?”李渊皱起眉头,“是贺娄子干之后?”
“贺娄子干长孙。”平阳公主解释道:“贺娄子干祖籍代县,开皇年间迁居陇西,后人在大业年间迁回原籍。”
“陇西蓄马,便是由贺娄子干而起,听闻其族人多善相马。”李世民建议道:“不如去太仆寺?”
太仆寺是隋唐九寺之一,掌牧马政令,不过和其他八寺不同,因为唐初缺马,更缺战马,太仆寺承担的任务很重,和兵部关系比较近,而陇西蓄马又是李世民主导,所以太仆寺向来被视为秦王府的势力范围。
李渊干脆不吭声,果然李建成反对道:“怀仁压服代县地方,不可不留后手,不如干脆入十二卫,便在苏定方麾下为将校。”
苏定方如今是左卫中郎将,而左卫大将军扶风郡公窦琮早年与李世民有隙,相对来说亲近东宫。
李渊任由两个儿子争,好一会儿等他们都闭了嘴,才开口道:“让那小子去右骁卫吧。”
平阳公主点头应下,右骁卫大将军是柴绍,接下来要负责为李善售马购粮,带上代县本地势族子弟,也算理所应当。
李世民觉得这个结果也不错……反正心里有底。
而李建成隐隐觉得……自从两个月前宣扬自己有意迁都的流言蜚语之后,自己和父亲之间就有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以往这种情况,父亲应该会选择自己。
李世民将册子递还给平阳公主,笑道:“刚才翻阅,看到有闻喜裴氏……”
李渊和李建成都嘴角带笑,前者挥手道:“弘大出于公心……不过,必不知此事。”
后一句是肯定的,但前一句……平阳公主离开两仪殿后,辗转派了人去打探消息。
这天夜间,平阳公主府中,柴绍挥舞着隔壁笑道:“既然岳父吩咐,那自然要尽心竭力,怀仁默不作声,却做了好大事!”
平阳公主叹道:“河东裴氏,一门双相……难怪之前怀仁闭口不言。”
根据打探来的消息,对李善相对来说比较了解的这对夫妻很轻易的窥破内情,特别是注意到坊间流传李德武举荐李善去年北上山东的事。
“之前两度相邀,怀仁都不肯入你幕府,想必就是为了此事。”柴绍摇头道:“怀仁所言所行,无一丝逾规,反倒是……”
平阳公主安坐于胡凳上,身姿挺拔,目透寒光,冷然道:“反倒是裴弘大、李德武三番两次!”
对于李善赴任代县的决定,平阳公主当日就有异议,现在她自然懂了,这是李善和裴世矩的交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李善一贯的做派,退避三舍,取得道德制高点。
但关键是,想杀出一条血路,这并不容易。
平阳公主心想,救命之恩,此事自己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现在自己并不能帮得上多少忙……倒是夫婿有这个机会。
第401章 窥破(上)
虽非出身世家,但苏定方也自小读书,并不算草莽出身,虽然沉默寡言,但十年前就上阵领军,自有风范。
闪电追击,一日八战,斩酋而溃敌阵,三百骑生擒国主,这是能传于后世,铭记史册的传奇功绩,再加上本身勇力绝伦,这使得苏定方上任左卫中郎将之后,上得左卫大将军
窦琮赏识,下得士卒敬服。
不过,苏定方除了每日入皇城十二卫南衙之外,几乎足不出庄,以奉养寡母之名,谢绝诸多同僚战友的相邀。
但今日,苏定方来到了平阳公主府。
“定方来了。”柴绍笑着指了指苏定方,“怀仁真是做的好事,将某也拉去帮忙。”
苏定方愣了下,听柴绍解释了几句,又行了一礼道:“还请谯国公襄助。”
“关中缺粮,关右亦少出粮米,陇西道更是难为之。”柴绍笑着让苏定方坐下,“某已思量过了,售马购粮一并行之,良驹由河东南下入陕东道,以马换粮。”
平阳公主从后面转出来,微微蹙眉,“但从陕东道运粮至代州,路途遥远,耗用不小,还不如售钱,再运回河东购粮。”
这对夫妇争执了片刻,两个方案各有优劣,柴绍看了眼苏定方,笑道:“定方可有妙计?”
苏定方正要开口,却听见平阳公主似笑非笑道:“怀仁行事,向来稳妥,只怕早有定策。”
看苏定方难得讪讪模样,柴绍放声大笑,“定方尽可道来。”
苏定方这才将李善信中的主意说出来,柴绍和平阳公主对视了眼,都有些懵逼。
李善早就考虑过,关中缺粮,不可能让自己放手购粮……酒坊已经越做越大,几乎占了北市三分之一的场地,商队出塞,如今最重要的货物就是玉壶春。
所以,李善根据后世的宋明时期的盐引制度为基础,折腾出了一套似是而非的制度。
不管在哪儿,除了关中之外,其余各地,无论何人,运粮至代县,按照数量兑换马引,再从柴绍这儿领走马匹。
“也就是说,粮米耗费都算在商贾身上?”柴绍琢磨了下,“只怕他们不肯吧?”
“均是良驹,供不应求,但途中粮米耗费,都由代县承担。”苏定方解释道:“如此,无需组织人手运粮。”
柴绍摸着下巴在心里模拟,喃喃道:“或能为朝所用……”
售马购粮以这种模式操作,其实是用不上过柴绍这一道手的……如果这套制度为朝所用,的确是需要过这一道。
但这件事摆不到明面上,甚至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只是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在这种情况下,让别人过一道手……这都能说是拉人下水了。
当然了,柴绍并不惧怕这些,甚至还能从中得利……至少,对于一个久经战事的大将来说,来自塞外的良驹足够让他垂涎。
柴绍到现在都记得,当年自己奔回河东晋阳,起兵之前,李渊以称臣为代价,从突厥那忽悠来两千匹战马……自己当年胯下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可惜在浅水原一战中箭不治。
平阳公主瞥了眼丈夫,在政治上她其实比柴绍更加敏感,她在第一时间就听出来了……就算今日自己夫妇没有邀苏定方上门,只怕他也要主动登门拜访。
李怀仁只怕在信中都交代了苏定方了。
所以,李善这是刻意的想和自己夫妇保持紧密的联系……对此,平阳公主也并不反感,除了救命之恩外,苏定方随柴绍西征吐谷浑,李善虽然不是平阳公主府的属官,但在太子、秦王夺嫡的局势下,隐隐有着相同的政治立场。
相互之间的联系从私交渐渐转为有合流之势。
如今平阳公主深深叹息李善的坎坷身世,想到这儿,她向丈夫递去一个眼神。
柴绍哈哈一笑,随口提起了西征途中的琐事,又说到洮州一战守若磐石的阚棱。
“怀仁信中提及,临济县侯手持陌刀,阵前斩敌,突厥无不失色。”苏定方笑道:“此战之后,虽临济县侯未得授职,但先后得襄邑王、淮阳王许可,领兵助守雁门关。”
每一封信都看过的苏定方当然知道,李善欲架空刘世让,全面掌控雁门关,阚棱、李高迁都是强助……特别是前者。
“此次商队携数百良驹回关,虽于国有益,但终究违逆律法。”柴绍叹道:“今日议事,刘世让上书弹劾怀仁,有重臣宰辅建言罪之。”
苏定方愣了下,这事儿他还不知道,但立即确定是裴世矩……还真让凌公猜中了,裴世矩不偏不倚的跌入坑中。
“河东裴氏,一门双相,朝中无出其右。”柴绍慢悠悠道:“只看定方泰然神情,便知……定方尽晓内情。”
苏定方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在作战时对时机把握非常敏感,但在这种勾心斗角的事上……哎,历史已经证明过了。
历史上苏定方为先锋踏破突厥王帐,虽是偏将,毕竟也立下大功,但在之后的二十多年内都不得升迁,直到唐高宗李治上位。
终于可以确定了,的确是裴世矩,的确是李德武……平阳公主深吸了口气,“说吧。”
虽然苏定方在这方面不太敏感,但还好身边有个这方面特别敏感的凌敬……类似的场景中,凌敬为苏定方划出了一道底线。
除了秦王事,尽可叙之。
于是,接下来平阳公主、柴绍一点点的问,几乎是在挤牙膏……虽然这个时代只有牙粉,没有牙膏。
而苏定方挑挑拣拣的将实情一点点的透露出来,并有意无意的将李善描绘成一只无辜的小白兔。
李德武抛妻弃子,而且几度加害,裴世矩为虎作伥,下手更狠……李善完全是被迫害的,真的。
至于什么李善使了手脚将李德武送入东宫……哎,这种事苏定方也不知情啊。
随着苏定方的讲述,平阳公主、柴绍的神情愈发复杂,他们感慨于更甚猛虎的李德武,明白了为什么裴世矩将李善塞到雁门,唏嘘于李善的悲惨过去,更赞善李善身处逆境,奋发而起的心性。
“一门双相,好大的威势!”平阳公主哼了声,“当日怀仁搪塞,某便知晓其在朝中必有敌手!”
“告诉怀仁,既然视某为姐,那便无需畏惧!”
为李善做主,平阳公主不敢做这样的保证,但裴世矩、李德武几度陷害,平阳公主有至少护住李善的能力。
第402章 送礼(上)
日月潭,李宅。
刚刚从天策府返回庄子的凌敬安之若素的坐在那,听着苏定方的描述,嘴角犹挂着一丝清冷讥讽。
在座的除了这两人,还有面色忧虑的朱玮,紧锁眉头的朱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