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是,江南战事,唐军遭遇挫折。
“周法明遭刺身亡,麾下溃败。”
杨恭仁的话在殿内引起一阵骚动。
一个多月前,江淮军叛变,李渊下令赵郡王李孝恭总理战事,遣派李靖、黄君汉、李世绩、任瑰、周法明率军出击,共计六路大军。
之后一度战事胶着,没想到周法明居然溃败。
李世民也有点诧异,拿过战报看了几眼,轻声道:“父亲勿忧。”
“遣派刺客,此为小道。”
“若能战场取胜,何至于此?”
周法明任黄州总管,水陆并进攻打夏口,被辅公祏笼络任命西南道大行台的张善安驻守,暗中派死士冒充渔民行刺,周法明当场身死,张善安乘势出击,唐军溃败数十里。
“数路大军合围,唯赵郡王、李药师为重。”李世民轻描淡写道:“辅公祏自守丹阳,遣重将把守当涂,铁索拦江。”
“只要击破当涂,此战必胜。”
李渊精神略振,不论其他,军事上他信得过李世民,只忧道:“战事不利,只怕延绵……”
“更何况马邑……”
李渊的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只凝视着殿口,众人顺着视线看去,宫人手捧奏折站在殿外。
若是南北两战皆败……李渊都不敢想象这种后果,看了眼去取奏折的裴寂,他微闭双眼。
片刻后,裴寂洪亮的声音响彻两仪殿。
“陛下,马邑大捷!”
李渊猛地睁开眼,努力控制着一跃而起的冲动,几乎是抢过奏折,细细翻看,嘴角挂起笑意,最终仰天大笑。
马邑不是不能失守,雁门也不是非守不可……但在江南战事不利的情况下,马邑大捷对朝廷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裴寂将奏折念了一遍,笑道:“陛下可谓识人,起复刘世让,先复马邑,遣派李怀仁,继而大捷。”
李渊得意捋须道:“怀仁不过小有功勋,此战刘卿为首功。”
一旁的李建成凑趣道:“怀仁倒是一员福将,赴任不过十数日……”
“设伤兵营以振士气,筹谋设计,力劝刘世让率骑兵破敌。”裴寂低头看了眼,摇头道:“魏县大捷,非是个例。”
李世民接过战报看了眼,刘世让居首,后面是高满政、李高迁、李善。
虽然不知内情,但李世民敏感的察觉到了异样,看起来和山东战事有点像,但实际上大为不同。
山东一战,李善先后救出了李道玄、薛忠、柳濬等将领,并以其取信魏州总管田留安,还有凌敬、苏定方这样的谋臣勇将辅佐。
但马邑一战,李善不可能与东宫嫡系李高迁交好,而刘世让又为人倨傲,高满政初初来投……李善绝无去年山东战事中那样的分量,筹谋设计,只怕无人肯听。
正思索间,突然听见对面太子李建成的赞誉……李世民好悬没笑场。
“早闻裴公擅识人,眼光果然独步天下,许子将也不过如此。”
所谓的许子将就是三国时期的许劭,以“月旦评”点评天下人物而留名史册。
后世点评曹操的那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就是出自许劭之口。
李建成这个比喻,在别人听来是赞誉,但落在裴世矩的耳朵里……啧啧,讽刺意味太浓了!
李世民悄然偏头望去,虽然裴世矩神态自若,但他总觉得这老头脸皮微微发红,身体僵硬。
李渊笑道:“大郎当知,弘大兄名列前朝选曹七贵,点评天下人物,乃是世间翘楚。”
“弘大兄可愿为朕掌吏部?”
李世民揉着肚子强忍着笑意,好吧,裴世矩因为举荐李善有功,居然要兼任吏部尚书了!
虽然说这对自己不算什么好事……但李世民是真的想笑。
太可笑了!
裴世矩颤颤巍巍的起身,脸上神情有些呆滞,“不敢当陛下、太子盛赞,臣老迈不堪,实无能为力。”
李世民突然有点担心,这老头看起来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别被气死在这儿了!
当天晚上,长安县尉李德武在裴世矩书房门口跪了整整一夜。
哎,裴世矩这一生,哪里受过这种气,关键是有气还撒不出来!
双膝生疼的李德武还在腹诽呢,你的手段和我有什么区别?
都是将人送到凶险的战场上,结果反而成全了那厮的名声!
第362章 推功扬名
甘露殿。
女婿为国征战,立下大功,误了中秋佳节,又恰逢马邑大捷,李渊设下家宴,阖家团圆,除了尚不能行走的几个儿孙外,几乎全都到了。
虽然今日有两仪殿内诸事,太子颇遭冷遇,但在家宴中,依旧得到李渊的重视,父子俩谈笑风生,一旁的齐王李元吉时不时凑趣补上几句。
坐在稍远处的李世民只默默坐在那,想起下午凌敬哭笑不得说起的那些话……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那家伙在哪儿都不安分。
不过,这次好像是被逼的……凌敬还说呢,用李善自己的话说就是,膝盖无辜中箭。
“二弟。”
李世民举起酒盏,饮下清水,“谢过三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平阳公主和李渊很像,都希望能维系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看到李世民受到冷遇,平阳公主特地过来打声招呼。
李世民笑着和平阳公主叙话,眼角余光扫过正被太子、齐王吹捧得有点尴尬的柴绍……芳州一战,让柴绍名声大振,被视为能独当一面的名将之流。
但李世民心里清楚的很,如果没有意外,终此一朝,柴绍再也没有提兵出征的机会了。
妻子掌禁军,丈夫握重兵,别说李渊了,就是李建成、李世民都无法容忍的。
李建成如此笼络柴绍,其实目标是平阳公主。
虽无酒水,但家宴气氛还不错,李渊从头到尾都笑呵呵的,一直到宴会尾声,平阳公主特地留下,突然提起了李善。
“什么?”李渊眉头微蹙后,突然舒展开来,“战后才赴马邑?”
“嗯,次日黄昏前抵马邑。”平阳公主迟疑道:“刘世让报功奏折中……怀仁立即写了信回来,正巧苏定方回京……”
李渊琢磨了会儿,失笑道:“刘世让欲让功,而怀仁却要推却,倒是有意思!”
“怀仁看似温和,实有傲气。”平阳公主笑道:“只是不知为何不当场推辞?”
“平阳你也久驻河东,难道不知刘世让倨傲?”李渊一眼就看穿了,八成是李善不想和刘世让起纠纷,一旦当面推辞,以刘世让的性情,说不定就要闹的翻脸。
李渊将李善放到代县,就是想让其镀一层金,而刘世让此举是想借李善这条路……来谋取代州总管。
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刘世让之前被除爵罢官,很大程度就是朝中无援,如今夺嫡风起,他又不想掺和……被李渊视为子侄辈的李善,这颗棋子恰到好处。
李渊想到这儿,哼了声,他不在乎臣属这些小心思,但却很不喜欢这种手段。
不过,李善写信回来,有意推却,却让李渊大为赞赏,“怀仁以莲喻己,不愧君子。”
“苏定方言信中提到,吾爱功勋财物,但取之有道。”
“哈哈哈!”李渊大笑道:“当日玉壶春,便知怀仁爱阿堵物。”
平阳公主也笑了笑,“父亲,此事便如此处置?”
“嗯,怀仁倒是有手段。”李渊点点头,“告诉他,他日直接信件直接让你转呈。”
“是。”平阳公主正要起身,突然好笑道:“父亲知晓,女儿遣派十名亲卫护佑,此次信使之一就是女儿亲卫。”
“父亲可知,县人如何视怀仁?”
“说来听听”
“满县人皆言,此生未见如此父母。”
李渊大是好奇,才赴任一个月,到任估摸也就十多天,就能有如此名声?
“李高迁携民夫出雁门,怀仁遣亲卫为乡民秋收,甚至亲力亲为。”
听到女儿这般说,李渊诧异万分,沉吟良久后只说:“不愧怀仁之名。”
这句话,当然不是贬低。
但是,也不是赞颂。
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即使心忧民众,或许会向世家豪族借人,或许会从李高迁那边想办法,但绝不会像李善这样亲力亲为,失了体面。
当然了,李善是不同的,不仅仅因为穿越者和他们三观不同,更重要的是,他挨过饿。
有了李渊的许可,平阳公主开始将马邑一战的实情渐渐透露出去,同时苏定方、凌敬也在暗中推波助澜,而且还请了和李善关系最为紧密的王仁表、李楷、张文瓘帮忙。
很快,消息就散布在长安朝中坊间。
东山酒楼门口,一个长须飘飘的中年人翻身下马,大步入内,侧耳倾听席间众人的议论纷纷,心里颇为讶然。
不多时,侍者引路,中年人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门进去,躬身行礼,“大兄。”
“七弟来了。”中书令杨恭仁笑道:“难得回京,今日就要启程,本欲府内设宴,但大郎提议,此间酒楼菜肴精美,请你一品。”
一旁的杨思谊笑着行礼,“东山酒楼这两年名声鹊起,七叔久镇灵州,今日当一饱口福。”
这位中年人就是前隋观王杨雄幼子杨师道,迎娶桂阳公主,如今为灵州总管,关内道直面突厥,此次临时回京,是为了灵州粮草供给一事。
不多时,酒菜上席,杨师道出身豪门,自幼最得父兄宠爱,精于饮食,不禁动容,“倒是新奇的紧。”
杨恭仁大笑道:“虽然味美,但价高令人望而止步,要不是大郎,为兄可舍不得。”
“大郎难道生财有道?”杨师道好奇问。
“非也非也。”杨思谊晃着脑袋,“此为东山李怀仁产业,侄儿与其交好,只半价售之。”
杨师道仪态优雅,但吃的挺快,随口道:“适才在楼下听见此人之名……”
杨思谊立即将这两日的消息说了一遍,感慨道:“刘公为伤卒让功与人,实有仁心,而怀仁为其扬名,有君子之风。”
这就是李善的小算盘……这个功劳是真不想要,也不能要,不然就夹在了李高迁和刘世让之间了,说不定还要惹上李神符这位并州总管。
李高迁要的是李善的立场,而刘世让不同……他要的是爵位和即将复设的代州总管府的总管。
所以,李善暗中推功,明面上为刘世让扬名……反正这也是好事,你刘世让总不能说我做错了吧?
至于你刘世让能不能得手代州总管……那就要看天意了。
这两日,消息散开,人皆赞刘世让之仁,李怀仁之义。
杨思谊虽然是世家子弟,但毕竟尚未出仕,看不到这些,而杨恭仁却能察觉得到其中的内情。
杨师道不太清楚内情,但看了眼杨恭仁的脸色,试探问:“马邑大捷,刘世让可会复爵?”
杨恭仁哼了声,轻描淡写道:“马邑大捷,刘世让首功,圣人有意封爵县公。”
“县公……”杨师道笑道:“那就好。”
杨思谊听得懵懵懂懂,但隐隐察觉得到,父亲和小叔都对刘世让没什么好感。
那当然了,范阳卢氏的卢赤松爵封范阳郡公,荥阳郑氏的郑善果封爵荥阳郡公,而弘农杨氏多有高官显贵,弘农郡公却被刘世让拿去了。
就因为这个,再加上刘世让倨傲跋扈,杨恭仁、杨师道早就看这厮不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