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频繁,突厥频频来袭……去年颉利可汗率十余万大军几乎打穿了整个河东道,首先就要攻破雁门,代县自然是受创最重的一地。
正因如此,农户大量逃亡,或南窜避祸,或被突厥掳去为奴,田地遭到废弃……整个代县如一个垂垂老矣无粥米入腹,而且还患有重疾的老人。
李善忍不住苦笑,在长安自己能纵论天下大势,但具体到一地,却是千头万绪,一脑门浆糊……自己又不能撒豆成兵!
人口不足,自己能做的事就非常有限了。
其他的不说,光是办个砖厂,就需要大量的青壮为劳力……如今农忙,田地里都看不到多少青壮呢。
战事急促、县衙被毁,李善都可以忍受,但人口不足,是他不能忍受的。
一行人缓缓驱马回城,李善一直在皱眉苦思,不经意抬头又看见破败的县衙,原本烧焦还勉强完整的大门都少了一扇,远远望去,能看见正堂外稀稀落落的野草。
代县不仅仅县令出缺已久,就连佐官都没有,只有几个本地吏员撑着架子,其实也是在糊弄事……之前一直是听令于驻守雁门的江夏郡公李高迁。
想到这,李善迟疑着回头交代,“杜兄,明日再去雁门打探,不知江夏郡公可曾出兵……”
杜晓应了一声,正看见马周翻了个白眼。
“马匹都要备好。”马周对一旁的王君昊说:“说不得,这次又要一路南逃。”
李善不搭理马周的奚落,转头四顾,按道理来说,县衙附近应该是一座县城最繁华的地段,毕竟唐初的城镇,只可能以政治机构、世家大族为核心,而不是宋明时代,可能出现经济核心。
而代县如今并没有那种海内闻名的世家门阀,就连响彻河东,甚至县内称雄的豪族都没有。
而如今,县衙附近一片破败,看的入眼的建筑都不多。
李善实在是没心情再看了,直接回了驿馆……虽然代县无著名世家,意味着县令的权责少有阻扰,百里侯能真正的辖制百里。
但特么人口不足,不多的青壮还都被李高迁抢了去!
随便洗漱了下,李善和马周相对而坐,桌案上只两三盘小菜。
努力伸手抚平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李善强笑道:“临行前,思谊兄提起,代县税赋缺额甚多,若以徭役计……”
马周苦笑打断道:“年加二十五日减半,加五十日可免之……已然问过了,今年徭役未至五十日。”
李善脸颊动了动,也是,去年突厥打穿了河东道,今年上半年突厥基本没什么动作,七月高满政突然投唐,马邑一失,突厥不敢贸然进犯。
局势的变化导致突厥至今尚未攻入河东,所以,今年的徭役倒是不重。
马周瞥了眼李善,凌敬赐字怀仁,倒是眼光毒辣。
马周早就察觉到,李善如今最担心的就是青壮或为府兵驻守雁门,或出徭役,导致青壮不足,使秋收难行。
但这是个死结,谁都解不开的死结。
突厥往往是夏秋两季来袭,这两季也是农户收获的季节,冬小麦是夏时收获,麻、粟米等是夏秋都可能收获,而这些都在突厥兵掳掠的主要目标之内。
马周的思绪越飘越远,心想对面这位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能文善诗,腹藏良谋,目光长远,医术高超,这些都罢了,今天手攥泥土,显然对农事并不陌生。
“慢慢来吧。”马周劝道:“自前隋大业年间起,代县就战事频繁……当时还是雁门郡。”
李善点头道:“倒是听闻炀帝于雁门被围。”
马周嗤笑道:“炀帝斩史蜀胡奚,意欲震慑突厥,不料始毕可汗率兵突袭,雁门郡大小四十一城镇,只余雁门、崞县未被攻破,若非义成公主,早已兵败身死。”
“后河东陈孝意出任雁门郡丞,此人洁身自好,有名臣之相,惜寡不敌众,败于马邑鹰扬校尉刘武周。”
李善苦笑了声,从隋炀帝还没南下江都之前就开始折腾,一直到现在还没消停……也难怪代县如今这幅模样。
烂摊子啊!
“不过陈孝意手腕毒辣,当日雁门前郡丞杨长仁、代县令王确欲迎刘武周入代州,却被陈孝意探知,两族千余人头落地,举郡震惧,无敢反者。”
这件事李善临行前登门拜别魏征时候听其提起过,杨家、王家都是代州大族,陈孝意举族皆杀……这也是为什么如今代州少有豪族的一大原因。
一个不好就是全族都要倒大霉,谁想试试?
代县没有世家门阀插手,但却只以武力称雄……李善在心里想,自己是不是可以走出一条新路?
第348章 跋扈
雁门。
偌大的厅内,清幽的尺八吹奏声响起,片刻后侧面的乐师用力拨弦,琵琶重响如同鼓槌,随后五指轮旋,拨若风雨。
随着乐声,三五女子翩翩起舞,斜斜卧在榻上的大汉眯眼细看,右手还随着节奏在腿上拍打。
这大汉身材魁梧,眼若绿豆,面如锅底,一圈络腮胡,他便是如今驻守雁门的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爵封江夏郡公。
“郡公,马邑来信。”
看了眼亲卫,李高迁挥手,舞女收势,乐声暂止。
李高迁有些惋惜,叹道:“北地女子虽善舞,终究逊了一筹,少妩媚之姿,更无咏乐之能。”
李高迁虽然是晋阳老臣,但并不是北人,出身西岐州,距离河南并不远,最好歌舞,后客游太原,得李渊信重,擒杀高君雅、王威有功,才得以封爵。
其实李高迁压根就不想待在代州这个鬼地方,虽手握兵权,但随时都可能面对突厥的来犯……若是留在长安,平日上朝,五日一休,闲暇时去平康坊饮酒赏乐,岂不快哉?
说到底,李高迁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若是有,除却攻长安之外,李唐立国抵定天下的几场大战,他都没有参与。
但无奈如今东宫势微,太子嫡系在外领兵的大将太少,李高迁只能苦闷的留在代州熬日子。
接过信件拆开看了眼,李高迁就随手丢下,嗤笑道:“高满政当年乃刘武周帐下重将,与宋金刚齐名,此次投唐,不过情势所迫……若某出兵,高满政骤然复叛变,如之奈何?”
一旁的亲卫不敢反驳,只唯唯诺诺。
可能觉得这说辞有点说不过去,毕竟高满政斩杀马邑突厥兵,还亲手斩苑君璋一子,李高迁又补充道:“只要雁门在手……”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喧闹声,李高迁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一人大步入内,几个将校竟不敢相拦。
来人身材身材矮小,鬓发花白,却双目如电,有凛然之威,眼角余光扫了扫厅内,历喝道:“敌军压境,战事已起,尔却帐下观歌舞,如何对得起圣人重托?!”
已经起身准备见礼的李高迁面色阴沉,冷笑道:“久闻弘农郡公跋扈,今日亲眼所见!”
“弘农郡公欲建功立业,难道竟不知,某受圣人重托,驻守雁门!”
老子只管雁门,雁门之西那是朔州,管我屁事!
来人登时是气炸心肝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就是受李渊之名经略马邑的代州司马兼崞县令刘世让,所谓的弘农郡公是他前些年的爵位,不过去年已经被削爵。
刘世让自然听得懂隐藏在这句话下的嘲讽,不仅仅是嘲讽他的失爵,更是嘲讽他为了复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某受圣人嘱咐,经略马邑。”刘世让一字一句道:“如今苑君璋引万余突厥兵自云州南下入朔州,若马邑不保,突厥必攻雁门。”
李高迁缓缓坐了回去,漫不经心道:“雁门在手,突厥难以破关,河东道乃本朝根基所在……”
刘世让强自摁耐心头火气,“往年突厥借道马邑,破雁门,袭扰河东道。”
“但如今马邑投唐,突厥此来,以苑君璋为首,必然为攻占马邑,当不会精锐尽出,此前两战,一胜一平,如若雁门出兵,当有胜算。”
看李高迁无动于衷的模样,刘世让喘着粗气,扬声道:“或江夏郡公守雁门,遣部将随某出关!”
这句话看似是在示弱,你可以不去,但需要出兵……但李高迁久驻代州,如何听不懂这句话的威胁。
刘世让在河东北地的威望极高,几度抵御突厥,如今李高迁帐下的部将,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刘世让的旧部。
这是在警告李高迁,你不出兵,信不信老子一样率大军出雁门!
李高迁冷冷盯着刘世让,在心里来回盘算,去年刘世让与襄邑王李神符结仇,最终被削爵罢官……这老头性情倨傲,眼高于顶,好不容易得以起复,心心念着都是建功立业,再复封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自己还真未必拦得住。
如果自己不动,部将随刘世让出关,若是败北,那还好说,若是大捷……想都想得到刘世让会在奏折里怎么写。
如果出兵,真的能胜吗?
真的能保得住马邑吗?
李高迁有点怀疑,虽然此次南下只是万余突厥兵,而且还是以苑君璋为首,但也未必能挡得住。
要知道自己出兵,胜了,大功必然是以刘世让为首,败了,自己未必有责任……但若是大败,导致兵力不足,丢了雁门,太子爷未必能保得住自己。
说到底,李高迁不是不知道马邑的重要性,但他只会考虑对自己的影响。
看李高迁那厮还犹豫不决,刘世让冷笑道:“江夏郡公驻守雁门,责无旁贷,此为正理。”
“某为代州司马兼崞县令,若足下不肯出兵,某即刻启程,南归崞县。”
这句话说完,李高迁霍然起身,恶狠狠的瞪着刘世让,“此为私怨而坏国事!”
刘世让的意思很明显,你不肯出兵,那我就率本部回崞县……崞县位于代州南侧,靠近忻州,而忻州不大,再往南就是太原府。
换句话说,刘世让是在说,如果你李高迁不肯出兵,马邑肯定会失守,接下来突厥必然借道马邑攻雁门……那就拜托你江夏郡公一个人守雁门了,别指望我帮忙。
李高迁也是久历战事的老人,如何不知道,现在攻马邑的只是万余突厥兵,主要是因为名义是为苑君璋恢复故土。
但如果马邑被攻陷,攻打雁门的可能就不是万余突厥兵了……很可能是数万乃至十数万,去年突厥大约就是在这时候大举来犯的。
刘世让放声大笑,“足下亦知此为国事?!”
“马邑在手,突厥再难借道从容袭代州,河东全境得保,此方为国事!”
李高迁咬牙切齿,言语几乎是从牙缝里崩出的,“传令,击鼓聚将!”
刘世让神色不改,却暗暗松了口气,如若真的闹到与李高迁决裂,夺军出关,纵然大胜也必遭指责。
第349章 无辜中箭
传令出兵,满营均动,只见旗帜在营内左右飘扬,奉命传令的亲卫来回飞奔,马嘶人呼让整个大营如沸腾的开水一般。
营帐内,李高迁端坐上首,面色阴沉,口中不时发号施令,毕竟是久历战事的将领,这等事自然不在话下,之前跋扈的刘世让并无一言相扰,只坐在左侧冷眼旁观。
李高迁将亲率三千精骑出关,再以三千步兵随后,随军携两千民夫……刘世让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步步为营。
苑君璋自云州南下攻朔州,雁门位于侧翼,李高迁如果仅率骑兵出关,可攻突厥侧翼,与马邑成掎角之势,即使不敌,只要不正面撞上,损失也不会大,说到底是进退自如。
但如今三千步兵再加两千民夫,这显然是要出兵后择地设营寨,只威胁突厥侧翼,不会领兵出击……固守虽然也能有用,但终究不能产生直接威胁。
想的阴暗一点,一旦突厥调转兵锋,李高迁说不定丢下步兵民夫给突厥吃,自己一溜烟逃回雁门呢。
心里如此琢磨,但刘世让并没有插嘴,如今营帐内军将均在,自己和李高迁撕破脸皮……对接下来的战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好处。
李高迁留下三千步卒守雁门……其实他心里也清楚,雁门问题不大,马邑不破,突厥不太可能来攻。
如果马邑陷落,雁门坚守,代州全府兵力会立即来援,仅刘世让留在崞县就还有四千大军。
“命代县筹集粮草立即送至雁门……”李高迁话说出口突然顿住了,迟疑了下才改口道:“遣派信使告知代县令。”
“嗯?”一旁的刘世让神色微动。
李高迁挥手让众将退下,突然换了一副面孔,笑道:“李怀仁昨日已抵代县……对了,足下可能还不知晓此人……”
“某知此人,诗才凌长安,一篇《爱莲说》令人神往。”刘世让目光闪烁不定。
李高迁嘴角动了动,他和刘世让不同,后者在朝中没什么根基,而他是东宫嫡系,消息灵通……自然知道那篇《爱莲说》的由来。
“李怀仁绝不仅文采非凡,更精于医术,爵封馆陶县公,难道弘农郡……”李高迁猛地咳嗽几声,改口道:“刘公当时尚在岭南,不知可曾听闻?”
一直口称弘农郡公,那是李高迁刻意嘲讽……现在好了,改口刘公了。
“精于医术,所以爵封县公?”刘世让知道李善这个人,但被李渊从岭南召回,两三日后就启程北上赴任,对李善知之甚少,只听过那几首诗文。
“刘公有所不知。”李高迁笑道:“山东战事,李怀仁舌利如刀,力劝突厥北返,更曾生擒颉利可汗之子,不如请其随军?”
刘世让扫了眼过去,这厮突然笑脸相迎,必然不是在想什么好事。
携李怀仁随军……刘世让虽然不知道李高迁在打什么主意,但也知道,对方想做的事,必然是自己要阻拦的。
李高迁又劝道:“李怀仁精通医术,去岁在馆陶县初设伤兵营,后兼太医署授课,遣派护兵随谯国公西征,又立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