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是世家子弟,两个青年和众人寒暄,相互见礼。
王仁表低声介绍:“河东柳氏子弟,柳奭柳子邵,另一位是其族叔柳亨柳嘉礼,前者二姐为王仁佑之妻。”
李善目光闪烁,玉壶春封门一事持续至今,虽然根源在于太子家令韦庆嗣,但最先递去帖子的却是王仁佑。
这时候,李楷正介绍到李善,笑道:“这位与两位应是初识,但想必久闻其名……”
话还没说完,柳奭仔细打量着李善,“李白?”
肯定是当年也在场的……李善嘴角动了动,难道你每天都待在平康坊?
小小年纪,不怕精尽人亡?
更何况,老鸨记性那么好就算了,你为什么记性也那么好?
“什么李白?”李义琰有些莫名其妙。
“李太白啊!”柳奭回头看了眼,“三叔,那日你也在呢。”
柳亨微微颔首,“三年前,君于此地一挥而就,名扬长安,坊间传唱不休,”
卢承基眼睛一亮,“嘉礼兄说的是适才那首?”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柳亨笑道:“三年来,足下再未现身……”
李善尴尬的看着李楷、李昭德、王仁表、房玄龄等人投来的幽怨眼神,“此事……此事……”
房遗直摇头道:“记得去年,怀仁便言,不善诗赋。”
“非也非也。”李楷面无表情的说:“怀仁乃言,略懂略懂。”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声,这个典故适才在承天门大街上已经是人尽皆知。
王仁表忍笑对柳亨道:“此为李善李怀仁,进士科榜首,今日为其贺。”
“李怀仁?”
“李怀仁?!”
柳亨和柳奭异口同声,眼睛都瞪圆了。
王仁表突然想起,三年前听闻,王仁佑在平康坊被人抢了风头,当时柳家叔侄也在,不会就是李白……不,李善吧?
众多世家子弟听柳亨解释其中缘由,都不禁啼笑皆非,卢承基长叹道:“怀仁言某为识途老马,实是过谦了!”
“三年前便扬名平康坊,为何要假名虚托?”房遗直摇头道:“识途老马,当有新作,若不成,罚酒三杯!”
“不错,房兄此言甚是!”
众人坐定,李善苦笑道:“今日已有……”
“那不是旧诗吗?”一位青年笑道:“即可成诗,一挥而就……不然,来来来,拿酒盏来!”
李善摆手道:“若论捷才,何人能胜过思谊兄七叔……某吟诗非推敲不可。”
这位青年是杨思谊,弘农杨氏子弟,其祖为弘农杨氏观王房的始祖杨雄,其父为杨雄嫡长子杨恭仁,爵封观国公,任凉州总管,去岁击突厥有功。
杨思谊的七叔就是杨师道,圣人人日设宴,其顷刻之间立成数诗,被人赞有捷才。
李义琰皱眉问道:“怀仁,何为推敲?”
李善心里一个激灵,娘的好像这个典故还没问世,但他脸上神色不变,笑道:“此为岭南旧事,隐士吟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或为僧敲月下门。”
“或敲或推……”李义琰点头道:“意为斟酌不定。”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李善看着端来的三杯酒,摇头道:“无此捷才,只有旧诗……”
“那便先饮罚酒,后吟来一听。”
李善端起酒盏正要喝,却听见一位中年人笑道:“可惜此地只有三勒浆,若有玉壶春,三杯入腹,只怕已醉。”
侧头看了眼,李善有点奇怪,这个人不认识……一旁的杜荷介绍道:“此为某三叔。”
你的三叔,那就是杜如晦的弟弟了,李善笑着打了个招呼,三杯酒下肚,“还请诸位出题,若有旧诗,当吟之,若无,只能待在下推敲。”
“适才咏柳,实则咏春。”柳奭眼珠子转了转,“如今又逢初春时节,不如以此为题,咏柳咏春。”
众人一静,柳亨侧头看了眼侄儿,咏柳咏春,这个题目说起来简单,咏柳大都咏春,但实际很有难度。
柳奭呃了声,也有点后悔,李善对河东柳氏是有恩情的。
王仁表正要开口打个圆场,李善却笑道:“倒是巧了。”
“武德四年秋,某北上入京兆,次年春,结识德谋兄、孝卿兄,昭德。”李善起身走到书案边,提起笔,扬声道:“记得一日入长安寻孝卿兄,却路遇小雨,见坊间柳枝宛然如烟,时有所感,只得两句残诗,直到月余前才得补齐。”
不多时,帘幕后响起低低的惊叹声,琵琶声响,突急突缓,两轮方歇,伴着羯鼓低响,尺八吹奏,低哑的女声吐声唱道:“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第255章 窥破
黄昏时分,朱家沟李宅。
李楷、王仁表惭愧的致歉,朱氏面有不悦,但也没多说什么……儿子高中进士科榜首,平康坊吟诗而名扬长安,这是好事,但被灌得烂醉如泥,那就不好了。
一旁的马周一脸的羡慕嫉妒恨,羡慕李善饮酒,嫉妒李善饮酒,恨李善饮酒却不带上自己……自从山东归来之后,凌敬就给马周下了死命令,不得浪饮,以免误事,毕竟马周也是知晓内情的关键人物。
刚刚回来的凌敬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那首《春江花月夜》今日已见,听闻怀仁在平康坊还吟了几首?”
王仁表啧啧两声,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过去。
凌敬凝神细看,口中低低吟诵,片刻后面如土色,喃喃道:“此天授乎?”
呃,古人在看到不可思议的事总有这样的想法……至少在这件事上,凌敬猜的大差不离,真的是天授。
今天李善连续抛出去八首诗,在他自己看来质量参差不齐……但能流传后世的,哪一首都是水平之上的。
被抬进房的李善晕乎乎的躺在床上,周氏小心翼翼的替李善宽衣,小蛮端着碗醒酒汤进来。
“德谋兄、孝卿兄走了吗?”
正在脱鞋的周氏一愣,回头看去,李善揉着醉眼,虽然犹有醉意,但再无一刻钟之前烂醉如泥的模样。
李善蹬开靴子,靠在床头,自己接过醒酒汤抿了口,“走了吗?”
“已经走了。”小蛮小声问:“适才妾身听……李太白之名已泄?”
“嗯,谁知道他们正好领着去那间……”李善嘀咕了声,大口喝完醒酒汤,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今日在平康坊,从第一首诗之后,诸人出题,若有旧诗,一挥而就,若无,三杯三勒浆。
所以,其实李善原本是先丢出三四首,后面实在撑不住……只能又丢出几首。
靠在床头出了会儿神,思绪渐渐清晰起来,李善才低声吩咐,“去请凌先生、马周过来。”
“郎君大醉……”小蛮只劝了半句就被周氏拉了把,看李善漠然的表情,只能出门去了。
片刻之后,凌敬、马周进门,李善让周氏去搬了两个胡凳放在床边,然后将周氏、小蛮赶出去。
凌敬显然思绪有点乱,“此天授乎?”
李善看向凌敬的眼神中带着怜悯……你真的没必要这么沮丧,谁都没办法和李白、韩愈、王维、白居易、李商隐、王勃的集合体对敌啊。
而且因为时代的因素,李善今天抛出来的几首诗大都是唐诗……比如王维的那首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这也意味着,此后两百年的唐朝诗人,需要更加努力了。
马周倒是没受什么打击,他志不在诗赋,看向凌敬的眼神中……满是同情,他想起凌敬有次私下说,李怀仁真用不上老夫!
李善想了想,安慰道:“凌伯,此梦中神人所授。”
马周差点乐出来了,这真的是安慰吗?
“梦中神人……”
看凌敬要追问,马周赶紧打断,“醉后相邀,怀仁必有要事。”
李善沉默片刻后,低声说:“今日平康坊聚饮吟诗,共二十人。”
“其中包括某在内,七名进士科进士,只有清河崔氏子弟与御史中丞孙伏伽未至。”
“另德谋兄、孝卿兄之外,房遗直、杜荷、李昭德、长孙冲、高履行等人均在列。”
“此外还有三位,分别是范阳卢氏子弟、弘农杨氏子弟、赵郡李氏子弟,又在平康坊恰巧遇见两位河东柳氏子弟。”
马周在心中默算,“共计十九人,还有一位?”
“此人未入皇城看榜,不知何时出现在平康坊,共饮酒论诗。”李善幽幽道:“乃杜荷三叔父。”
“杜楚客。”凌敬回过神来,“前隋昌州长史杜吒三子,当年在郑国任户部郎中。”
顿了顿,凌敬解释道:“当年夏王与王世充约定同盟,对此老夫多有查探。”
“杜吒长子为王世充所杀,次子即天策府从事中郎杜如晦,三子杜楚客。”
马周眨眨眼,“他为何会去……小辈聚饮,他身为杜荷长辈……凌伯,此人年过三十否?”
“年近四十了。”
马周摇摇头,“不对……他与怀仁从无交往,又以长辈身份以贺,而且还与侄儿杜荷同席,说不通说不通。”
李善目光游移不定,手撑着床沿,缓缓道:“他提到了玉壶春。”
屋内安静下来,凌敬和马周对视了眼,他们都知道李善在怀疑什么。
按理来说,百姓未必清楚,但世家大都知道玉壶春和李善的关系,更别说杜荷和李善是有私交的。
在恭贺高中进士的场合中,提到玉壶春……即使是和李善素不相识的人也不会这么做,这是在掀人家的痛处,而杜楚客却提起了玉壶春。
这不能不让李善怀疑,难道玉壶春封门至今,背后有杜如晦的身影?
李善低低将自己心底的疑惑慢慢讲述,凌敬、马周凝神静听,时而摇头,时而颔首。
“《春江花月夜》得众人公推,之前却传言落榜……”
凌敬打断了马周的话,“不是传言,乃房玄龄亲口所说……但吏部尚书封伦乃是天策府司马。”
这也是之前李善一直疑惑的地方,封伦是天策府司马,又出任吏部尚书,在秦王一脉中的地位不低,就算他不知道自己和李世民之间……但《春江花月夜》这首诗的质量摆在这,封伦却不让李善上榜。
这里面总有些不好解释的地方。
而现在,似乎有了些勉强能解释得通的理由。
“未入秦王麾下,欲科举入仕,与魏玄成交好。”凌敬轻声道:“而且赴考之后,怀仁曾数度登门拜访韦挺、魏征。”
马周补充道:“而杜如晦乃秦王心腹幕僚,但却不知怀仁身世内情。”
“秦王必然不会疑心,但杜如晦就未必了。”凌敬同意这个观点。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杜如晦看来,李善有投入东宫麾下的可能。
李善用力揉着眉心,苦笑道:“但还是说不通。”
“这件事看似只涉及玉壶春,但实则诡秘。”
“杜如晦何许人也?”
“王佐之才!”
“以这种手段威胁某……实在不是什么好手段!”
“以阴私手段夺人产业……他杜如晦那么喜阿堵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