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此刻,李善不再迟疑,缓步上前,施了一礼。
“怀仁?”
面对魏征、崔信的询问,李善只笑了笑,视线落在了李道玄身上。
“道玄兄,听闻近日洛州、相州颇不安宁?”
李道玄一怔,随即点头,“昨日接洛州总管程名振来信,的确如此。”
“明日某与凌先生启程去洛州,道玄兄不如同行?”
李道玄还没来得及说话,崔昊脸色大变,稳稳坐在那的族老更是惊呼出身。
“决计不可!”
第189章 沉默之后
两刻钟的时间内,堂前一直在吵吵嚷嚷,魏征的高声呵斥,崔昊的狡辩,崔信的询问……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李善出列,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似乎离题万里,但场面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诸人都住了嘴,或小声交头接耳,或用眼神来回示意。
目睹这一切的崔信不由对李善刮目相看,虽然知晓面前的少年郎是个不同寻常的角色,但没想到见事如此迅速,从纷乱的局势中直取中军,抓住了最关键的一个点。
清河令崔虔看了眼崔信,又转头看了眼崔昊,才上前几步低声向李善说了几句。
果然如此!
李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一件在众人眼的小事,结果发展到如今局势,主要原因在于清河崔氏太贪,吞进肚子里的肥肉不肯吐。
但清河崔氏能一直瞒到现在,而且崔昊拷问方四郎,清河令崔虔不可能被瞒在谷子里。
为什么事情会爆发出来?
并不是因为魏征从冀州回返,发现清河崔氏不守承诺……魏征是奉圣人之命巡视山东的使者,不可能长时间关注方四郎一事。
而是事实上,家产被夺,妻子先被掳掠后被逼自尽……这件事已经在贝州、刑州、冀州传的沸沸扬扬,只不过李善这些日子一直在崔氏的大本营清河县,无人说起而已。
刚开始还没出什么乱子,但随着关于方四郎被搜捕下狱,屈打成招的消息蔓延开后,周边包括贝州已然颇有骚动。
数百贼寇于漳南县打家劫舍,千余盗匪在冀州、刑州的交界处起事,打的就是方四郎的名头。
盘旋在李善脑海中的疑团被彻底解开了,不是清河崔氏不怕闹出什么乱子,而是已经闹出乱子了。
这就是为什么崔氏族老一听李道玄要西去洛州就大惊失色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李道玄、李善一行人在城外闲逛,突然县衙小吏找来的原因。
李善心里有着这样的猜测,才会以李道玄为借口试探……果然已经出了乱子。
有率军平定山东,擒杀汉东王的河北道行军元帅李道玄在此,小小骚乱不足道也……这是清河崔氏某些人的底气。
魏征阴着脸走过来,低声说:“入狱拷打非一日,但直到今日,经城左右有乱军出没,某急行南下,口供已然被篡改……之前未有叛军头目的罪名。”
李善轻笑一声,真是高看了崔昊等人,他们压根就没想过绕过魏征,只是现在惹出了乱子,才添了几笔而已。
从这方面来看,清河崔氏显然不肯放下架子。
瞥了眼魏征,李善知道这厮也不在乎这件事的本身,只不过因为影响颇深,才不得已插手。
但显然,面对清河崔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对这中根深蒂固,关系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魏征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大。
尖锐的眼神似乎有些刺眼,魏征不自觉的低下头去。
李善心思急转,脑海中思索的并不是摆在面前的这些破事……不是他像其他人一样漠不关心地上那团血肉,而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让小吏出城寻找李道玄的到底是谁?
是崔昊吗?
是清河令崔虔吗?
有可能,但更有可能是魏征。
魏征是知道我对淮阳王李道玄有怎样的影响力,而且清河崔氏此举对我李善来说……也是一巴掌。
魏征心里是想着如何解决这件事?
还是想着祸水东引?
如果真的闹出来民乱,第一个倒霉的必然是巡视山东的魏征……他和崔昊不同,身后并无门阀势力,不然也不会先后侍奉李密、窦建德多人。
沉默了半响,李善微微侧身,正视魏征,“夺人产业,掳掠其妻,又杀人灭口,此何罪?”
崔昊嗤笑道:“那女子明明是悬梁自尽!”
“方家附贼,乃叛军头目,田地理应收缴入县。”一位族老胡子一翘一翘,“你这黄口小儿乃是何人,何敢大放厥词!”
李善像是没听见似的,双眼直视魏征,“玄成兄竟然不知?”
魏征的声音有些沙哑,“当论斩刑。”
李善微微点头,“此等大罪需上报大理寺、刑部核准,若是战时,引发民乱,可否先斩后奏?”
“可。”
一旁的族老拍案而起,喝道:“此事崔氏何罪之有?!”
“方家附贼,人证口供俱全,引发民乱,当斩方四郎首级!”
“经城乱兵起事,打的就是此贼旗号!”
另一位年岁较轻的族老笑着说:“玄成,方四郎乃叛军头目,自当下狱拷打,其妻悬梁自尽,何来杀人灭口之说?”
“此为清河郡,无凭无证就要捕杀崔氏族人?”
“听闻当今太子殿下仁德无双……”
“嘿嘿,嘿嘿……”
冷冽的笑声打断了崔氏族老的吹捧或者威胁,李善暗咬银牙,厉声道:“无凭无证?”
“某说的,就是凭证!”
堂前一片寂静,崔昊、崔虔等人咽了口唾沫,崔信脸上神色复杂难言……显然,可能成为自己女婿的这位少年郎有着他人难当的锐气和锋锐。
马周、凌敬等寒门出身的子弟脸上隐隐有着笑意,他们也不意外沉默良久之后的李善做出这样的选择。
扯嘴皮子,李善也不怕……但对方人多啊,而且还不讲理啊!
更重要的是,没有扯嘴皮子的必要!
什么样的言语,在刀剑面前都只会显得脆弱无力。
历史上多少君王使用种种手腕打压门阀,但解体门阀的难道最终不是失去控制的绝对武力吗?
李善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崔信身上。
“清河崔氏,千年望族,根深叶茂,也不乏枯叶烂枝。”
“今日,某替尔等除之!”
这次不仅是崔氏族人,就连魏征都目瞪口呆……你李怀仁疯了吗?
言语交锋而已,你还真的要动刀动枪?
还没等众人开口,李善猛然转身,高呼道:“苏定方何在?”
每当李善如此称呼,必有重任,当日攻破馆陶县衙之时便是如此。
腰间跨刀的苏定方大步入内,躬身听令。
“点百骑,全庄上下,不得走脱一人!”
苏定方毫不犹豫高声应是,转身就走。
崔昊、崔虔以及两位族老都看向了李道玄,但这位淮阳王面无表情,显然不打算涉身其中。
“好大的胆子!”
“李怀仁,你疯了吗?!”
面对如狂风暴雨一般袭来的呵斥,李善轻蔑的一笑,目光如电一般在堂前扫过。
是的,我的面前已经有河东裴氏这块大石,再加上清河崔氏,似乎已经将前方所有的光芒全部遮挡。
但为人处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第190章 胆气无双
山东之地,有着当今天下最为庞大的门阀势力。
顶级门阀中,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五姓七家就有四家在山东。
但与此同时,前隋乱世,山东之地也是豪杰并起,局面最为纷乱之地。
前后数十军阀,你攻我守,此消彼长,几乎就没有停战的时刻,即使是窦建德,真正统治河北道也是武德三年十月……第二年就兵败身死了。
即使如今河北道尽归唐土,但还保留着高开道、徐园朗等割据势力,以及听调不听宣的幽州罗艺。
这也是常事,自古以来,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在刘黑闼被擒杀之后,贝州……无数势力以及很多窦建德、刘黑闼旧部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儿。
一方面因为窦建德、刘黑闼都是贝州人,而且相当一部分旧部也是贝州人氏,比如虎牢关一战后主导投唐的齐善行。
另一方面在于近日方四郎的遭遇,使者许诺无罪,但方四郎家业被夺,妻子惨死,自己还被搜捕下狱拷打。
不过十日光景,贝州,以及贝州周边的冀州、刑州、赵州均有骚动。
当然了,最主要的就是贝州……就像李善猜测的一样,方四郎的遭遇绝不是个例。
相当一部分窦建德、刘黑挞旧部都碰到了类似的事……只是不像方四郎那么惨。
能不惨吗?
家被占了,田产被占了,老婆被抢了,而且还被杀了,自己也被抓进去拷打……
在这样的情况下,数百老卒围住了庄子。
庄内一片鸡飞狗跳,但乱兵并未攻打庄子,而是隐隐和数百步外的数百唐骑对峙。
“怀仁,刚刚接到兵报。”薛忠低声说:“经城兵变,千余兵丁复叛,期间有崔氏族人掠产之因。”
神色复杂的魏征补充道:“漳南不稳,冀州数县亦有骚乱。”
两个时辰前,率两百骑兵搜捕崔帛的苏定方派人回报,民乱已起,围住了庄子。
崔昊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即出兵平乱……但河北道行军元帅李道玄根本不搭理他。
李建成在下博一战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李道玄心里也有数,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偏向秦王一脉,现在可以算是李世民的嫡系了。
反正出了乱,领军的李道玄没有责任……责任全是崔昊、魏征的。
所以,李善并薛忠只率百名亲卫出城疾驰而来,敢一同前来的除了马周、凌敬之外,只有魏征和崔信。
远远眺望,李善面无表情的说:“此番民乱,乃不得已而为之,遭人胁迫……玄成兄?”
魏征和崔信都默不作声,现在的局势已经摆在面前了,方四郎一案处置不妥,说不定乱兵四起。
这是个即将迸发的火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