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向城门。
李善倒是不在乎这些,反正马上就要返回长安了。
张玄素叹道:“清河崔氏名列五姓七家,但毕竟传承日久,总有不肖子孙。”
这太正常了,想想红楼里的那些贾氏族人就知道了,李善等了好一会儿,看事儿还没完,上前看热闹。
一个青年正被捆得死死的丢在角落处,巡视山东的两位……崔昊是帮亲不帮理,站在族人一边,魏征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一个庄子加不算太多的田产,在清河崔氏眼里自然是没什么分量的。
但问题在于,清河崔氏始祖是西汉初年定居此地,快一千年了,人口繁衍极盛。
这些产业,在崔氏旁支眼里,却是一块肥肉……更何况,都已经吞进肚子里,如何肯吐出来?
好吧,就算吐出来,但也不能在这时候……魏征几乎是逼着崔昊让崔氏旁支交出田产。
不过,正在看热闹的李善没想到,自己只是看热闹,麻烦却主动找上了他。
被捆得死死的青年用愤慨的视线盯着魏征……虽然后者是在帮他说话,但在青年看来,是你魏征当日许诺,俘虏归乡,皆免其罪……更别说自己家破人亡,是被裹挟南下。
就在这时候,青年突然激动起来,身子猛地弹起,复重重摔在地上,只顾着扯着嗓子吼道:“李郎君,李郎君!”
在场诸人中,除了李道玄这位宗室子弟之外,只有李善一个姓李的。
片刻后,无数道视线集中在正仰天打哈欠的李善身上。
第181章 为难
这叫什么事啊!
李善一头雾水的上前仔细打量了几眼,依稀有点眼熟,旁边的周二郎倒是认出来,附耳小声嘀咕了几句。
这位苦主姓方,排行老四,平日他人唤他方四郎,前段时日李善安排人手管理俘虏营地,此人因粗通文墨,懂些算术,被安排做了个管事,做事颇为卖力。
自李善抵达魏县之后,虽然没有刻意笼络,但在俘虏营地中有着极高的声望,而俘虏们也通过种种端倪知晓,这位李郎君在唐军中地位不低……别说魏县令了,就是魏洲总管田留安巡视,李善也是与其并肩而行。
如落水后真的看到了稻草……方四郎自然要死死拽住这根稻草,一旁的仆役下人已经将其嘴巴死死堵住,但方四郎还是像条上岸的鱼一般在拼命挣扎。
目睹这一切的魏征面沉如水,一方面是崔氏豪奴太过跋扈,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当然了,其中也有崔昊的因素。
李善不出面还好,一出面……崔昊的态度更加蛮横,前日被羞辱,今日就要报复回来,他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另一方面是方四郎苦苦哀求的目标……不是自己这个奉命巡视山东的太子洗马,而是尚未出仕的李善。
似乎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俘虏营地中,自己口若悬河说的嗓子眼都在冒烟,俘虏们完全不信,但李善点头之后,俘虏才会半信半疑。
这是魏征恼火的地方,但也是让李善头痛的地方,自个儿是真心不想揽这件破事……土地兼并,哪个朝代都免不了啊。
转头四顾,崔昊和魏征的立场截然不同,崔氏族人自然是站在崔昊那边,而其他几个人……张玄素怒目而视,凌敬冷眼旁观,李道玄及其麾下几员将校有点漫不经心。
李善身边几人,马周盯着崔昊,嘴里念念有词,苏定方默然无语,而周二郎忿忿不平……这是有原因的。
李善有些迟疑,之前已经得罪了崔昊,而魏征一力拉着自己北上贝洲……路上还在想着,可能火候还没到呢。
但路上魏征就算流露出招揽之意,也没明确表示直接替太子招揽,也没有提及入东宫任职……李善对此还算勉强满意。
如果现在自己接手这件事……如果接手,必然顺从心意,为方四郎做主。
往小里说,这是对自己仁义之名的再升华,也是在维护自己的人设。
往大里说,这是在安抚山东百姓……使战乱不起,不是什么坏事。
但问题在于,这样一来,虽然不能说得罪了整个清河崔氏,但却将崔昊这个东宫太子千牛得罪到家了、
之前火候不到,如若接手,怕是火候要过了……锅说不定都焦了。
在众多凝重视线的注视下,李善来回踱了几步,眼神闪烁不定,低声问:“多少田产?”
李道玄一怔,他可是不管这些事的,张玄素上前几步,“两百余亩良田。”
李善使了个眼色,走到拐角处。
跟上来的是清河令崔虔,此人是清河大房子弟,是崔宗伯长子崔休后裔,前隋冀州刺史崔儦幼子,与前隋越国公杨素乃是姻亲。
李善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与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子弟均有来往,知晓世家大族中,并没有后世印象中所谓的族长这个位置。
如清河崔氏,分为六房,定居在贝洲的是清河大房、清河小房两支,同气连枝,族中大事均由族老商议,话语权要么依靠在朝的官员,要么是已然致仕的官员,当然也要考虑在族中的威望。
换句话说,只要不闹大,李善是不需要面对整个清河崔氏,甚至不需要面对清河崔氏中某几个重要人物……当然了,崔昊不在其列,这货是肯定要得罪了的。
适才乱糟糟的一片,李善已经知道,那位夺了方四郎的崔氏族人,是崔昊的嫡亲堂弟。
清河令崔虔三十岁上下,虽是嫡系子弟,但性情谦和,只用诧异的视线打量着李善……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但今日一见,诸多名士在场,还有李唐宗室淮阳王,但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个少年郎的决定。
这样的分量,让崔虔不禁心惊。
李善指了指不远处的周二郎,“此人原是定州人氏,去年刘黑闼攻破定州,家破人亡,不得已从贼,后洛水大战后,刘黑闼逃窜草原,此人回乡……”
“怀仁的意思是……”
“自然是家产均被当地豪族所占。”李善轻声道:“此人不忿,虽无恶行,但也不得已沦为贼寇,后随刘黑闼破定州……”
李善首先点出了最关键的一点,若是世家大族皆如此……很难说河北局势能不能稳定下来。
崔虔也能听出李善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家产被霸占,周二郎沦为贼寇,随刘黑闼破定州,那霸占了周家产业的大户,只怕下场堪忧。
乡间豪族自然不能和清河崔氏这等望族相提并论,但道理是一样的。
“不过两百亩田地而。”李善低声道:“魏洲、冀州无主良田多着呢,划一片就是。”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崔氏将庄子、田亩还回去,许其在魏洲、冀州占田……李善没有这样的权力,但想办成这事,却不难。
李善这是软硬皆施,先点出这件事可能导致的恶劣后果,再指出平息风波的方法。
和平解决,这是李善最好的选择,人家方四郎将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这时候视而不见的话……
哎,李怀仁这个仁义为先的人设,就得塌方了。
崔虔苦着脸说:“占了庄子的是小房十三,几日前将两百亩良田献入族内为祭田……”
李善脸一沉,祭田,那一族的根本。
献上去还好说,但想拨出来那就麻烦了,至少面前这个清河令是没这能力的。
那厮倒是奸猾的紧!
顿了顿,崔虔低声说:“要不在魏洲、冀州划一片……”
这是在提议,你李善有能力占田,干脆在其他地方占一片田产,让方家迁居过去算了。
这也是个办法,虽然方四郎肯定要受不少委屈。
片刻后,去劝说方四郎的张玄素怒气冲冲的回来,压低声音厉声道:“如今清河崔氏,已是如此不堪了吗?”
崔虔愣了下,“玄素公此言何意?”
“方四郎愿舍庄子,弃田产,但索其妻。”张玄素转头道:“其妻幸存,被崔帛强掳了去!”
马周扬声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皆不共戴天!”
“闭嘴!”
“闭嘴!”
前一声是崔昊,后一句是李善。
崔昊是为了崔氏,李善却是为了方四郎……这等事传扬开去,方四郎日后还能留下什么颜面?
第182章 崔信
刻意将杀父与夺妻联系在一起,马周显然是要将事情往大里闹。
虽然李善投去警告的眼神,但马周哪里肯住嘴,冷笑道:“怀仁无需如此,崔氏族人强掳女眷,司空见惯浑闲事!”
这两日,李善已经旁敲侧击打探过了,马周就是因为类似的事与崔氏清河小房的崔贤首、崔昊起隙,一度闹得不可开交而被羞辱。
当年,马周在卫洲、相州游学,偶遇一女,虽是小家碧玉却通晓诗文,男女两情相悦,但马周尚未提亲,女子被时任浚仪令的崔贤首强娶入府,但不过两月就香消玉殒。
为此,马周大闹浚仪县,最终被崔贤首、崔昊羞辱,激愤之下入关欲出仕,一时不慎撞见了刚刚入京为太子千牛的崔昊,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落脚朱家沟。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马周还不落井下石?
几日前才被揍了一顿……现在还鼻青脸肿呢!
只踹了崔昊一脚,马周哪里能解气?
正好又是崔昊的堂弟落难,马周自然是要添油加醋的。
李善阴着脸看向了魏征,这事儿就有点过分了,你可是许诺过降卒归乡,家人团聚的。
魏征面色铁青瞪着崔昊,咬紧牙关低声道:“放人。”
崔昊也咬紧了牙关,扬声道:“不过这厮之言,不知真伪……更何况此人附贼举事,容贼兵入庄……”
李善的嗤笑声打断了崔昊的辩解,“虽奉圣人诏令巡视山东,但两位均出自东宫,不知太子命何人为首?”
从东宫任职上来看,魏征是太子洗马,比崔昊这个太子千牛要重要的多,后者得以受太子重托,主要是还是清河崔氏的身份。
“此事涉崔氏清河小房,太子千牛理应回避。”
“你一孺子,何敢胡言乱语?!”崔昊面红耳赤的训斥道:“黄口小儿……”
“崔兄慎言!”张玄素昂首道:“李怀仁虽然尚未加冠,又未出仕,但于河北战事大有功劳,回京必有封赏!”
崔昊怔了怔,转头看见李道玄、魏征都投来不善的眼神,薛忠、柳濬等将校目光冰寒。
出城相迎,至今尚未进城,已经引起不小的风波,此时城内已经聚集起来的清河大房、小房的几位族老都坐不住了,派人出来查探。
来人是清河大房的崔信,四十上下年纪,面如冠玉,好一派风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出场就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与李道玄、魏征见礼,与张玄素、凌敬寒暄,崔信显然交游广济,最后视线落在依旧冷然的李善身上。
苏定方附耳低声道:“此人乃清河大房出身,少有才名,精于经义,曾任前朝齐州别驾。”
“足下就是筹谋焚营,急袭武城,又定计魏县大捷的李怀仁吧?”
“不敢当。”李善回了一礼,扬声道:“清河崔氏,天下望族,数月所见多人,唯独阁下有君子之风。”
马周、凌敬都是嘴角抽抽,这一杆子……有褒有贬,将崔贤首、崔忻、崔昊全都打翻了。
崔昊那张脸啊……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
“足下过誉了。”崔信神色不变,轻声道:“适才某听闻此事,玄成兄奉命安抚山东,许降卒归乡,不闻其罪……”
崔信的视线略为偏移,清河令崔虔上前两步,“请叔父示下。”
“你亲自去一趟,护送入城。”崔信非常干脆利索的交代,又看向李善和魏征,“田产已入祭田,需族老相商,此事必然给玄成兄、怀仁一个交代。”
崔昊面红耳赤,七窍生烟……崔信给了魏征一个交代,这是情理之中的,那是奉圣人诏令,太子重托,巡视山东的使者。
但凭什么给李善一个交代?
我才是和魏征一同巡视山东的使者!
“叔父,庄园就被贼军所占……”
“住口!”崔信换了副面孔,严词训斥道:“这便是你世家子弟的气度风范?!”
“崔帛乃你堂弟,此事需得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