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弥漫着一股中药的苦味,不过除了中药味之外,还夹杂着墨香。
一个形如枯槁,颧骨高凸的老人,穿着粗布白袍,坐在案几后,正在提笔,书写着什么。
老人坐在窗户旁,窗户此时支起,从老人的位置,正好可以透过窗户,看见院子里的雨打竹林。
郭乾此刻,把油纸包,放在一旁,连忙跑到老人身边,想要把窗户放下。
“于大人,医馆的医师说了,您不能受凉。”
但是老人抬起手,抓住了郭乾的手腕。
“不碍事的!”
“让我看看这竹林青翠吧!这样的景色,都不知晓,明日,还能否看见了。”
站在门口的林珏,此时则瞪大了双眼,盯着那老人。
一时之间,竟然如鲠在喉。
窗旁,桌几后的老人,正是曾经,在京城,力挽狂澜,披甲戴盔,阻拦了瓦剌大军,帮大明朝,再延国祚的于谦,于少保。
景泰八年。
那时的于少保,虽然已见疲态,但还算精神矍铄……
而现如今的于谦,嘴唇发紫,脸上有斑驳的色块,形容枯槁。
对哦……自己差点忘了。
景泰八年的于谦,于大人,就已经五十九岁,马上就是六十,耳顺之年。
若景泰八年,同一年的时间,朱见深继位的话,现在是成化八年,于大人,应该是已经六十八了。
林珏此刻,咬着牙,声音嘶哑。
“于大人……”
桌几后的老人,握笔的手一顿,缓缓抬头,他双眼,也已经昏聩,此刻眯缝起眼睛,才看清门口的身影。
在看清那身影后,老人的情绪忽然激动,脸上甚至泛起一股潮红来。
接着他放下毛笔,双手撑着桌子,蹒跚起身。
郭乾在一旁连忙扶住。
林珏也快步走进,在老人面前,抱拳一拜。
“林珏,见过于大人。”
老人此时,身体前倾,青筋鼓起的手掌,握住了林珏的手。
“距上次见面,一别,已有八年矣!”
“你那时在京城,又是不辞而别……”
林珏身体一颤,不敢起身,也不知如何回应。
不过老人,倒是率先轻笑出声。
“我命不久矣,没曾想,还能再见你一面。”
林珏这才缓缓直起身,看着眼前的老人,眼神凄苦。
“八年前在京城,于大人身体还算康健的……”
郭乾站在于谦身后,看了一眼林珏,声音低沉。
“自京师保卫战之后,大明朝国事,就几乎全压在于大人一人身上,于大人自那时起,就夙兴夜寐……”
“景泰八年,景帝病逝,宪宗继位时,新君年仅十岁,主少国疑,于大人,在孙太后示意之下,主理朝政,平九变之乱,平奴儿干、吉列迷!定夷乱之祸……”
“大明朝重担,自成化元年至如今,都压在于大人一人肩上……直至今年年初,于大人,在早朝之时口吐鲜血!不能直立,是……积劳成疾!”
“今年三月,于大人,多次以病告老还乡,陛下皆不允……”
而就在这时,被郭乾搀着的于谦,忽然摆了摆手。
“今年四月处,陛下允了……其实这病已有多年,始而肉消,今且骨立矣。始而唾痰,今且带血矣。声哑喉干,神伤形惫,多医罔效……自是命不久矣!”
“只是陛下初接政务,不知能否,予民安乐?边关常年战紧,夷祸总起,对于九边蛮夷,应刚柔并济,不宜再起兵祸,予民休养生息……近年,朝堂,虽然提拔众多才俊,但尚未发现能全力辅佐朝政的英才!我有太多事,都放心不下!”
“让百姓安居乐业的重担,还未寻得可靠贤良可以托付。我死之后,大明兴亡,有谁来担在肩上?”
第312章 你是魑魅,还是神仙?大明也逃不过更迭罔替
于谦对面。
林珏的身体不自觉的一僵。
他似乎能猜到于谦的意思。
但是他不敢回应。
只是抱拳鞠躬,不敢抬头。
房屋内,一时之间,竟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只有屋外,雨打竹林的声音,淅淅沥沥的传进屋内。
而就在这时,老人的声音,继续幽幽传来。
“还是不愿意吗?”
林珏咬着牙,声音嘶哑。
“于大人……在下是罪人之身。”
“身上背负大罪。担当不了国家兴亡。”
郭乾在一旁抬起头,看了林珏一眼,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咬住嘴唇,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而于谦,嘶哑的声音再次传进林珏的耳畔。
但下一秒。
林珏觉得,大脑里,炸起响雷。头皮发麻。
“我知晓的……景泰年间,两大悬案,犯人都是你,在瓦剌大营,杀英宗朱祁镇的是你,八年前,在京城,鬼面案,杀十八名朝官内侍,三名富商的也是你。”
林珏咬着牙,不敢抬头。
接着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郭乾那里神色慌张。
“大人,您不要激动!我这就去给您煎药。”
林珏也在这时抬起头。
看见形如枯槁的老人,被郭乾,扶着坐回座椅。
老人用手捂着嘴,却有深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是刚刚咳嗽,咳出来的。
老人在这时,却抬手,再次拉住郭乾的手腕。
“那药,我也吃了许久了,没什么裨益,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今天这药,就不吃了!郭乾,你且在我身边。”
郭乾脸上露出挣扎,但最后还是安静的站在于谦身后。
老人则再次抬起头,眼窝凹陷,目光浑浊的双眼,静静地盯着林珏。他的眼神平静,如深三千尺的幽潭。
林珏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
“于大人,为何判定……两案凶手,都是在下……”
于谦嘴角微咧,脸上的皱纹折起。
“英宗之死,你本就有大嫌疑。因为瓦剌绝不想杀英宗!夜不收打探到的消息,英宗被俘之后,瓦剌的也先,从未虐待英宗!京城保卫战,瓦剌大势已去,更不可能在这样的节骨眼,杀英宗,激化与大明的矛盾!”
“英宗在他们手里,他们尚有退路,英宗死后,大明各地勤王军队,追杀瓦剌,直到长城……草原,都被瓦剌士兵的血,染成了红色。”
“十一年前,篡位草原黄金家族的也先,甚至被其手下,刺杀而死,东西草原,陷入分裂,东草原拥立脱脱不花幼子,马可古儿吉思,为可汗,西草原卫拉特部在阿剌知院的率领下和东草原相互攻伐!”
“东草原的实际***为权臣孛来和太师毛里孩,亦元气大伤,此时的草原王庭,名存实亡,各部酋长自己手里兵强马壮,但是都已不听王廷指挥!”
“十年前,孛来和马可古儿吉思可汗遣使入贡,但因为英宗一事,大明一直对草原进行封锁,不允通商,草原王廷,随后一直遣使不断,告求大明谅解,甚至把瓦剌,也先的亲族,全都送到了京城,任由大明处置……”
“而直到三年前,内阁,才接受了草原的上供,这就是英宗死在瓦剌,草原付出的代价,也先,绝不是蠢人,至于传说,是女真刺客杀的英宗,更是无稽之谈。女真刺客,若真有那本事,直接杀了瓦剌的几大首领,之后转求大明支持,才是正道。”
“几番分析之下,英宗被杀,对谁都没有益处!所以此案终成悬案……但唯有你,你当时在德胜门城楼之上,就对英宗假身,起过杀心!你若真是当年靖难之后,对大明皇室,怀有仇恨,也算说得通透!但你来历莫测,各军都没有对你身份的记录,我当时虽有调查,但是最后也只能空悬……也只是对你有所怀疑罢了。”ap.
林珏咽了一口吐沫。
“所以,当时在京城,于大人说要我一定留在京城,只是为了稳住我!”
座椅上,于谦,摇了摇头。
“不止……觉得你有贤才,可担负国家兴亡,也是真的。”
“况且英宗一事,没有实证,我只想着待皇权更替,京师安稳之后,再对你调查,等证明了你的清白,再向朝廷举荐……以你的才能,可以实现,土木堡之变后的大明中兴。予民安乐!”
“但是没想到……”
于谦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林珏站在对面,沉默不言。
只是低头……
于谦擦了擦嘴角的血。
“一夜之间,四百余人啊!还有官宦,阁老……”
林珏抬起头,眼眶微红。
“他们该死!”
“都是该杀之人。”
于谦喟然一叹。
“我知晓,你杀的,都是在朝堂之上,和我有矛盾的政敌。”
“你杀他们,是为我清路……没了这些人,沂王被立为皇储,继位之后,能依赖的只有我这个老东西。”
“我后来仔细研究,才发现,不只是京城的那二十一名官吏,包括当年的英宗,你都是……为我而杀的。”
“你不是为了私仇……你或许,是为了保我于谦的性命。否则以我这不入流的脾气,在朝堂之上,实难得一个善终。”
“你不是常人……你我第一次见面,是十六年前的京师城外。”
“那时我刚过知天命的年纪,文人一个,第一次披甲上阵,心里其实也忐忑无比!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斩落了向我射来的箭矢。”
“而后,八年前的京城,现如今的钱塘。”
“十六年已过,我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形如枯槁。就连我身边的郭乾,也从当时壮年,到现如今的两鬓斑白。”
“但是你……朝气依旧,身姿样貌,和十六年前,京师城外,竟没有不同。再加上当年京城屠戮一事,也非常人可以做到。”
于谦的声音在这时一顿,随后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静静看着林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