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是那般轻巧,像是深怕渐起周遭的水花而发出哗哗的响声,去告诉那些无法一同离去的哥们,他们要弃他们而去。
他们每个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因为越是小心,越是不愿发出声响,就意味着他们的内心越发挣扎,
于他们而言,拼尽全力的坚持,换来撤退的命令,这是不甘。
过命的弟兄,无法同行只能抛弃,这是不忍更是心痛。
令行禁止,不能随心而为,这是不敢亦是对身上这份战甲的尊重。
不甘,挣扎,无奈,痛楚,愧疚,绝望,这是今夜撤离景阳关将士心头最真实的写照。
……
而就在方才,撤离景阳关的命令同样下达给了每一个患疾的将士。
疫屋中,二千六百一十二名被疫病折磨的苟延残喘,却尚有一口气息的将士,他们的撤退命令更是由李常亲自下达的。
这些人,他们多半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他们根本无法自行跟上队伍。
不过在李常讲清眼下军中的情况和带走他们的后果之后,依旧给了他们选择的权利。
可让李常意外却又早就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依旧出现了。
这些病得无法自己行走的将士,全都选择了留下,他们不愿成为军中累赘,或是未来的祸根。
当然这个选择毫无疑问,意味着死亡。
而更让李常想不到的是,还有数千名,已经染病却尚有自理能力的将士,他们也选择了留下。
他们决定死守景阳关,为撤离的将士,争取一些时间。
对于这样的情况,李常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
只是他在那月光映射下颤抖的身体,通红的双眸和狼狈的身形,已然说明了一切。
……
月光洒在水面上,伴随着萧家军将士涉水离去时,搅动的水波纹,显得更加波光粼粼。
……
此时的疫屋之中,一对瘫坐在墙角,满身血污,面有脓包的将士,正在借着月光,相视一笑。
“哥,听外面的动静,他们应该是撤兵了吧?”
“撤……撤了。”
“哥,你在萧家军里干了几年了?”
“五……五……年了。”
“我刚来半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得死在这了,方才军师来问时,我是真想跟他们一块走,只是我的双腿在守城那天,就受了重创,走不了,后来还得了疫病,没有草药,根本坚持不到下个城池,就算有草药,活着没了腿也只会是爹娘的负担,还不如死在这,混个好听的名声,哥,你说那阵亡抚恤金,我爹娘能收到吗?我想应该够他两老用上许久了吧,哥,哥,你咋不说话了?”
许久不得回应,那参军六个月的士兵,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得苦涩无比,因为他发现方才还和他说话的老兵,已经一动不动,闭上了双眼。
这方才还能与自己对话,现在却没了生息的同袍,让他很是无奈,却又习以为常,
这样的生死离别每日都会在这一间间安置满伤患的疫屋中出现,而他很清楚,自己很快也将成为下一个,或许那也是一种解脱。
……
而就在这小兵发愣的时候,一旁躺在地上,同样满身脓包,却少了半截手臂的将士,许是听见这新兵说到了家人,突然大哭起来:“爹娘,儿子没走,儿子回不去了,
可儿子没给我们老杨家丢人,儿子没给张将军添麻烦,只是儿子不孝,愧对爹娘养育之恩。”
哭声未停,疫屋中许多病情虽重却还能平稳说话的将士竟一个接一个喊出了声。
“门外的弟兄们,我叫岳老三,我他娘的真能自己走,只是我怕我一走把病传给了你们,你们都得谢谢我,
所以你们撤离景阳关,要是有幸能回到寒州罗平的,方便的话,给我爹娘传个话,老三对不起他们,可我没给他们丢人,还有别告诉他们,我是病死的,就说我是战死的……”
“还有我,我叫李啊狗,我家在……”
“还有我……”
“弟兄们,出了景阳关,日后再见钱昌军,可得替我报仇啊……”
“萧家军,没有孬种,弟兄们放心,我们就算留下,只要狗日的他们敢进来,我起不了身也能咬死俩。”
……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疫屋中响起。
而门外正在撤离的将士,比起疫屋中身患重疫将士的豪迈,他们却是一语未发,所有人都只是安静的走着,走着。
只是每个人脸上,都在滚落着泪水。
他们咬着牙,咬着唇,拽紧了拳头。
一墙之隔,里面有他们朝夕相处的同袍,有他们共历生死的兄弟。
这心太痛,这泪太苦。
……
军令如山,瘟疫更猛于虎。
他们不得已弃城而去,更不得已弃手足兄弟而行。
此一行,绝非背弃,可此间的无奈和不舍更胜过背弃数十倍。
……
而那些疫病不算很重,还能行动的将士,他们已然登上了城楼,他们怕传染给更多的同袍,选择了留下,选择成为拖住钱昌的死士,成为守护疫屋中兄弟最后的关卡。
……
景阳关的北关城头上,李常转身看向关内,身后是他数日前,意气风发扔下万千巨石形成的斜斜坡面。
一夜的涉水行军,又或许是黎明十分的光亮,让李常的面色显得更加寡白。
李常双膝重重跪地悲声颤吼:“弟兄们,李常!有愧!有罪!
受我一拜,我李常对不住你们,可你们放心,家中老小,李常必差人安顿妥当!”
……
李常的声音,传不到钱昌的耳中,可伴随黎明光亮而起的钱昌,此刻早已穿戴齐整。
营中兵马也早就点备齐整,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块被药水浸泡过的黑布,这黑布是潘慧这几日让九城名医,用调制出的药水浸泡过的,为的就是今日破城,将士们不受疫病影响。
……
朝阳初生,连日的大雨,让的地上依旧湿漉漉,薄薄的雾气萦绕关头。
一声号角,穿破薄雾,钱昌军行动了。
……
而此时的景阳关南关头,一将军,面色红润,双目圆瞪,满身的英武气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拔剑嘶吼:“来吧,钱孙子!今日你张爷爷把命给你!”
第566章 景阳关破,张将军战死
“擂鼓!死战!”
“战!”
“战!”
“战!”
……
霎时间景阳关头,喊战声此起彼伏!
关头将士,人人眼中都充满了怒火,这滔天的战意与他们狼狈孱弱的身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这穿透力极强的擂鼓之音,也以极快的速度传扬出去。
本已撤离的李常等人,虽已离开却还未走远,身后传来的鼓声,以及时隐时现的喊战声,让他们所有人情不自禁的停下了脚步,回头观望。
这无比熟悉的鼓声,让他们心头微微一沉,这不就是敌军来犯时的御敌鼓声吗?
而他们也都清楚,此刻在南关头御敌的,正是那些染病还自愿留下的将士。
……
曾经的同伴,此刻就在不远处舍命守城,守一座被他们放弃的城池,来给他们争取撤退的时间,这事任谁搁心里都不会平静。
……
远走的将士们不由的拽紧了拳头,他们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出他们是在不甘,悔恨,痛心,还是庆幸……
而作为军中统帅的李常,双目微红,此时他的内心也在随着擂鼓的声响,一阵一阵的抽痛着,因为在离别景阳之时,他已发现军中战将少了一人。
可此时得他还是下达了全速撤军的军令。
……
而此时此刻的景阳关,那些本就体病的将士,看着关头正中央傲然而立的张将军,心中的战意在不断地攀升。
他们谁都不曾想到,有着大好前程的张将军会留下来,陪同他们一道誓要埋骨天门。
……
然而景阳关的热血对钱昌来说,却毫无意义,只听钱昌口中怒骂着:“区区伤病残兵,也敢挡我虎狼之师,螳臂当车,给我杀,一个不留!”
……
于是乎浩浩荡荡的钱昌军铁甲,压向天门。
一架架云梯搭到城上,厮杀声起,哀嚎不断。
……
萧家军将士拉弓搭箭,扔掷石块,砍伐云梯,每个人都铆足劲的防守。
而钱昌军的将士,兵精粮足,数日歇整,加上潘家钱财上的无条件支持,每个将士都在等着这攻城一刻,他们不论生死都能让家人衣食无忧,所以任由萧家军守势凶猛,钱昌军中也无一人退缩,很快就有人登上了城头。
……
刀剑索命,鲜血染青石,
战火无情,生命逝关头。
……
张将军脾性虽爆,但实力不俗,很快倒在他面前的将士便有十数人之多。
可相比于张将军,萧家军的其他将士却是陷入了苦战。
……
从攻下景阳关,便鲜少休息,再到大雨淋头难以歇息,最后疫病缠身,他们早已将气力用尽,此刻纵使心头有些万千战意,身体也完全跟不上,吃不消。
战了不多会,便有越来越多的萧家军将士放弃了过往最引以为傲的搏命厮杀,而选择了自尽关头。
他们一个个嘶吼着,冲向跟前刚刚爬上关头的钱昌军将士,搂着对方的脖颈,抱着他们的腰腹,推着他们的胸膛,向着城下猛扑而下。
一道道身影仿似流星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