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滂沱的老头,眼睁睁地看着尊贵的秦王,一个又一个拍打、揉捏前来迎接的庶民,感觉像做梦。
梦见天仙下凡,来抚慰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庶民。
——卑微到泥水里的尘土。
“外面冷。”
嬴政挨个摸索着庶民身上单薄的衣衫,忍不住开口劝道:“寡人就是来看看大家伙儿日子过的如何。”
“别在风雨里傻站着。”
“谁家宽敞?”
“大伙儿都去他家说话。”
“里长呢。”
“是谁?”
“站出来,去你家说话。”
里长老头被他扶了一把,早就魂飞魄散,沉浸在无尽的幸福中不可自拔。
自然无法对答。
还是赵高比较机灵,急忙吆喝起来,提着灯笼带大家赶往里长家。
路上黑灯瞎火的。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艰难前行。
嬴政的态度和蔼亲民。
然而,前来迎接的庶民个个跟鹌鹑似的,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胸腔里。
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随口问了几句收成和堆肥方面的事,也没人敢直接答话。
都是短时间内做好功课的赵高代为回答。
里长家不大。
却是小村落里最敞亮的窑洞。
进门就是一盘大大的火炕,只留下能过单人的走道通往深处。
炕上放着炕桌。
桌上点着的明显是赵高提前送来的牛油大蜡。
绕过火炕,进到窑洞深处,嬴政只看到陶锅、陶碗等杂物。
窑洞里最值钱的物件,估计就是那口硕大的实木箱子。
他走近箱子,掀开细细看了眼。
粟米!
最值钱的物件里,装的是粮食。
约莫有三五百斤的样子。
应该是里长老头的全部家当了。
“进来,都进来。”
嬴政转身,看到没人敢跟进来,挤出笑脸冲着门外的人招手:“寡人又不吃人。”
“大冷天的,站在泥水里抖甚抖?”
脸上笑容灿烂。
其实,他心凉的厉害。
木柜里的粟米,肯定吃到开春就没了。
肯定坚持不到来年丰收。
从春天到夏收的这段时间,他们靠什么填饱肚子?
里长是刻意挑出来的流氓混子,日子却过的这么恓惶。
其他人家都不用去看。
估计冬天都很难熬过去。
然而。
这还是咸阳城外三十里的富裕人家。
在向外推进。
离开咸阳城七八十里,庶民们的日子该咋过?
日子过不下去,只有一条路——造反。
从他在国师嘴里听到这个词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造反这件事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大秦简直危如累卵。
躲在窑洞外的庶民在赵高哄骗吓唬下,战战兢兢地跨过门槛。
人挤人,人挨人地挤在门口和火炕附近。
就是不敢靠近惶惶如天神般的秦王。
就这场面。
换成章台宫内,嬴政非一脚一个踹飞不可。
面对一群卑微到泥土里的农人,他的耐心好得出奇。
众人不跟他亲近,他亲自上前亲近。
拉着个粗糙的大手问:“老丈,你家里有几亩田啊?”
“回,回大,大王的话……小,小人,没田……”
眼看老实巴交的庄户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赵高急切地帮忙回复:“王上,这里是嬴华的庄子,庄户们都是嬴华的奴隶人,没资格分田。”
……嬴政有点无语。
找错地方了。
别说咸阳城外的土地。
八百里秦川都是赢姓子孙的土地,哪有庶民一份田地?
想找拥有耕地的农户,还得跑出八百里秦川。
奴隶人都是历代秦王赐予宗室的财富。
也没有机会拥有这样的财富。
按照国师的治国框架,这些奴隶人迟早要给予平民身份。
让他们跟老秦人一样。
有田可耕,有功勋可拿,子女还得有书可读。
都是炎黄子孙呐!
知道继续追问下去奴隶人也给不出什么解释。
嬴政索性问起赵高:“你可知,赢姓宗室,共有多少奴隶人?”
“王公勋贵们,又有多少奴隶人?”
奴隶,是列国从商周继承来的制度。
主要来自罪囚和战俘。
他想推行国师提出的治国框架,首先得面对奴隶人这个大难题。
给奴隶平民身份不难。
难得是,来自赢姓宗族和王公勋贵的反噬。
这两股力量,一直是大秦的核心。
万万动不得啊!
“王上……臣,这就命人清点……”
赵高有点委屈。
奴隶人都是历代秦王赐下去的财物,我一个小小的中车府令哪有资格清点数目?
找死呢,还是找死呢?
不清点还好。
一清点,大王若是发现赢姓宗族的奴隶超过既定数量十倍以上,又会引起一场血雨腥风。
而他这个掀起血雨腥风的始作俑者,必然尸骨无存。
还是能拖就拖吧。
了不起,把那些勋贵家里私藏的奴隶供出去,让大王少砍几个脑袋消消气。
顺便向赢姓宗室示好,提升一下自己在宗室内的地位。
嬴政索然无味地看着一群鹌鹑样的奴隶人。
情知此时帮不了他们,只能转身离开。
“赵高,给寡人连夜找个有自己土地的农人。”
他发狠道:“不管赶路几百里,寡人一定要亲眼看到一家有田地的农人。”
“不是奴隶!”
“再发王诏:命没有军械粮秣司职的百官,明日都给寡人赶上。”
“让他们也跟着寡人亲眼看看大秦的农人,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一个都不许少。”
第36章 嬴政的坏笑
大秦的初冬有点冷。
凄凄泠泠的冬雨滴滴答答地敲打在车顶,裹挟着一股股寒风钻进车厢。
钻进嬴政的衣领,扎进他的肌肤,深入骨髓。
身体跟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咯咯”的撞击声。
狐裘就在身侧,他没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