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损失,太沉重。
“说说吧,从头到尾全都说出来。”
陈云甫叹了口气,提起笔等待着翁俊博开口。
后者果然不再坚持,竹筒倒豆子般全给撂了出来,大概也是因为这两年一直憋在心里,到了今日也不想再继续背负下去。
“洪武十年,我上任浙江右参议,司职督管浙江粮道,当时浙江粮长是严震直的父亲严粲,那时候每年征来的粮在往京城运输的时候会有糜耗,多时七八千石,少时也有三四千石,这是必不可少的路耗。
那时候我与严粲一道押粮入京,户部浙江清吏司在进行度支的时候,会对账。
每一次对账都会因为路耗的存在而对不严。
于是户部就要求我们回浙江再一批粮食来补数,这个差额就要算到严粲的头上,谁让他是浙江粮长呢。
当时浙江清吏司度支郎耿元亨找到了我,说如此输粮糜耗甚大,而且需要往来奔波对数实在麻烦,不如直接开一道粮赋公文放在金陵,这样每年多少粮食到户部咱们就在粮赋公文上填多少的数,这样大家都省心。
这种做法虽然是省了心,可到底与国法不合。
当时我便觉不可能,因为开具粮赋公文,需要布政使的大印加盖,连实数都没有,这公文又怎么可能开的出来。
还是耿元亨,他说他有办法。
后来,他果真就拿了厚厚一叠只加盖布政使司大印的空白公文放到了我面前,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当时的浙江布政使安然已经和耿元亨或者说耿元亨背后的郭桓勾结在了一起。
有了这些加了印的公文,很多事便好做的多。
洪武九年,浙江的粮赋是两百七十三万石,洪武十年,两百六十二万石,而在洪武十一年,我第一次在这个空空如也仅有一方大印的公文上,填下了两百四十三万石的数字!”
说到这里,翁俊博低下了头:“整整近三十万石粮食就这么被我们从中贪墨了下来,事后,那耿元亨给了我三千两白银和总价一万两的宝钞作为回报。”
陈云甫记到这里屏住了呼吸,连手都在颤抖。
足足三十万石的粮食啊,就这么被用笔随意的勾勒两下,就没了?
就进了私人的口袋里?
这也太儿戏、太荒谬、太无法无天了!
“户部不查,难道陛下也不查吗?”
三十万石啊,这可不是少数,国库一下少了那么多粮食,难道朱元璋都不问的吗。
“陛下当然过问了。”翁俊博说道:“不过那个时候,胡惟庸还在擅权,他不希望地方上闹出太大的动静,就替我们遮了过去,只说是浙江了水灾,减产严重。
后来我们就没再这么大胆过,每年也就五万、三万石的贪墨着。
再及后,浙江地方的府县也有样学样,都是带着空白的只有一方大印的公文来交数,我也就默许了下来。
用耿元亨的话说,咱们吃肉,总得给地方一口汤喝,这样才不会有人把锅给掀了,大家都有饭吃,嘴也就堵的上。
这些年,仅浙江一省贪墨的粮赋就将近六十万石了。”
“安然该死!”陈云甫写下六十万石这个数字的时候,咬牙切齿是真个恨到了骨子里。
六十万石啊,可以活多少老百姓的命!
那邵质也是倒抽一口子凉气,而后痛心疾的说道。
“老夫实未曾想过,那安然竟是如此一个人。”
见陈云甫看向自己,邵质解释道。
“洪武十二年,当时的都察院还叫御史台,安然从浙江调任御史台任右都御史,当时韩国公李善长兼任左都御史。
后来安然在任上致仕还乡。”
致仕还乡?
这算什么,平稳着6吗。
陈云甫还在咬牙切齿,又听邵质惊呼道:“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这一惊一乍的,属实有些吓人。
邵质继续说道:“贤侄,怪不得那杨汝贤会涉案,当年杨汝贤就是因为安然的举荐才一步步走到刑部右侍郎的位置上,洪武十四年,杨汝贤出任左侍郎。”
大明朝政治人物的关系线已是越理越清楚。
这是腐败窝案啊。
(以上历史人物皆为史实,安然举荐杨汝贤担任刑部侍郎,后杨汝贤的履历在郭桓案案后就再没有出现在明实录中,按说杨汝贤这种级别,无论是致仕还是调任都会有记载,可直接消失只能说明,涉入郭桓案被杀。)
第五十一章 朱元璋训子
随着审讯的继续进行,自翁俊博的口中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涉案官员,陈云甫记到后面,甚至连拿笔的手都开始哆嗦起来。
浙江已经烂透了!
上到浙江左布政使曹岱,下至浙江户曹司丞竟然一个干净的都没有。
“官场是个大染缸,大家都贪你不贪,谁还敢留着你。”
这就是官场。
你在腐败的圈子中选择当清流,那唯一的结果只能是被踢出局。
当曹岱这么位浙江一把手带头腐,那就没几个干净的了。
“喻金闾呢,他也涉案了吗。”
翁俊博说道:“没有,虽然喻金闾没贪,但他也不过是明哲保身罢了。”
陈云甫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头疼脑胀。
前世时也见过所谓的塌方式腐败,可像眼下浙江这么塌方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这都不能叫塌方了,这简直就是雪崩。
在这场雪崩中,浙江官场从上到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都记下了吗?”
邵质起身,长叹一口气:“贤侄,咱们该去面圣了。”
“是啊,该去面圣了。”陈云甫捏着这份翁俊博的笔录,心头亦是沉重的很,他并不了解朱元璋的为人,但来自历史书给与的印象,陈云甫觉得,浙江可能要化作一片血海了。
两人离开之际,那翁俊博在背后喊了一句。
“云甫小友,我只有一个请求,那便是恳求陛下放过我的家人,尤其是那一双孩子,他们都还小什么都不懂,对我,慢说剥皮实草,便是千刀万剐我也愿受。”
陈云甫停下脚步,回头言道:“我说过,只要你招,我一定替你求情。”
怀着沉重的心,陈云甫两人自刑部大牢出来后便直奔皇宫而去,一路过西长安门、承天门,直趋东阁。
东阁外站着几个小太监,有认识陈云甫的便上来问明来意。
“小大师和邵侍郎且稍等,皇爷正和太子殿下议政,奴婢等一阵再去通禀。”
两人便守在东阁外等着。
“下雪了。”
邵质看着天上飘荡的洁白雪花,伸手接了一片:“瑞雪兆丰年啊。”
“哪有丰年。”陈云甫叹了口气:“只要这群贪赃的官员还在任,下再大的雪也没有丰年,只有铲除掉他们,明年、后年、年年都是丰年。”
“贤侄嫉恶如仇、为人又兼君子之德,日后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官。”
邵质由衷道:“陛下圣目如炬,挑
中了你。”
“叔父谬赞了。”陈云甫作揖。
“明年就洪武十七年了,柠儿也就十四岁了。”
邵质的脸上露出老父亲的慈笑,拍了拍陈云甫的肩头:“老夫知道你是还俗的和尚,所以一直都没考虑过这件事,待这件案子办完,老夫若是还能侥幸活着,便全了你二人。”
后者顿时瞪大了眼,而后又红了脸,赶忙摆手。
“叔父,侄儿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再说,侄儿还小,令爱也小,这岁数他、他不合适。”
过了年,陈云甫才十五,邵柠才十四,都还俩孩子呢。
陈云甫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做这种事。
“你还和老夫在这作假呢?你的小心思,老夫还能看不明白。”
“嘿嘿。”陈云甫挠头:“叔父看人真准。”
“小是确实小了点,可以先把这门亲订下来,过两年再说。”
一老一小就这么,站在东阁外大雪天
聊起了将来结成翁婿的美事,而在东阁内,朱元璋则在毫不留情的训斥着朱标。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掌权者更忌讳宽、仁、善、厚,标儿,你是太子,是国家的储君,是我大明王朝将来的帝王。
咱把这江山交给你,不只是将一个皇位、一个金椅子让给你坐,而是把全大明朝五千九百八十七万老百姓交到你手上。
咱是个放牛娃出身,但使咱当年家有两亩薄田、一口糙米下锅,哪还来的这大明朝!
你得先想想这六千万的百姓,再去想那些食着百姓民脂民膏,却还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撒尿的官员皂吏。
你的心性太过宽厚,有长兄风范却少了帝王决绝,这一点,你不如小四。”
朱标一头的汗水,如坐针毡的起身作揖。
“父皇教诲,儿臣记下了。”
“就说这次,蓝玉随傅友德远征云南,仗打赢了,功也离了不少,但他在军中太过猖狂骄横,甚至不把傅友德这个主帅放在眼里,多次擅自统兵,按军法,早该把脑袋砍了。
咱下了一纸训诫,他知道怕了,求到你这来了,你不该就这么急急火火的来找咱求情,你应该拿出太子的身份训斥他甚至是惩戒他,让他知道怕才行。”
朱标道了一声:“儿臣只是觉得,蓝玉乃军阵帅才,将来可成我大明霍卫,甚惜其才。”
“糊涂!”朱元璋喝斥道:“你要记住,是我大明朝成就了蓝玉,而不是蓝玉成就我大明朝!
没了他蓝玉,咱还可以培养出白玉、红玉千千万万个玉,但没了我大明朝,他蓝玉,还在乡野里刨土根吃树皮呢。
没有汉武,哪来霍卫,没有你朱标,他蓝玉早是冢中枯骨,一抔黄土,还谈什么才与不才。
咱之所以留着他,是因为他确实打了几场好仗,将来或可成为咱大明朝,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宝剑,可是咱也得磨砺他,让他乖乖的只当一把剑,而不是握剑的人。
你得和咱一条心,得知道如何才能驾驭好蓝玉,不然,咱就不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