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您这么做,会不会对您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什么不好的影响?”
“您是湖广、贵州经略,这江西赣州的吏治腐败如何惩处及官员任免好似......”
“好似本官无权管辖是吧。”
陈云甫摇头一叹:“本官当然知道无权管辖,可不管不行啊,不管,贵州、湖广的乱子就无法彻底平定。”
“啊?”穆世群挠头,大为不解道:“这赣州的吏治崩坏同湖广、贵州的土司作乱有关系?”
“当然有。”
陈云甫知穆世群不懂,遂解释道:“你们这些从军入伍的看事情,眼里就只有一件事,湖广洞蛮作乱,常茂和冯胜就跑去镇压,以为把人杀了、把乱平了,事就解决了?”
“难道不是吗?”
“治标不治本而已。”陈云甫言道:“杀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勘平暴乱,只要我们能从根上彻底将暴乱之源杜绝,日后都不会有乱。
湖广、贵州土司生乱的本质上就只是我大明内部自身的乱,既不是外患、更不是侵略和反侵略,那么内部的动荡就要从自身上找原因。”
“本官当年还做通政使的时候就了解过贵州土司的几次作乱,现了一个十分巧合的规律,那就是,每每土司作乱的时间节点,都在国朝外有征战或内有动荡之后的半年到一年时间。
咱们天下太平的时候,这些土司就老实的紧,而一旦咱们生大乱子,比如胡惟庸案案后,淮西勋贵集团遭到毁灭性诛杀,各省军屯卫所方兴未艾,还没来得及立下制度推进生产就中途遏制,地方都司主官空殆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贵州土司动了一次波及整个黔东南、黔西南的大作乱,破坏毁灭了十几个长官司,陛下临时点将,命信国公汤和领军南征,因贵州地势险峻、路艰且阻,花了三年时间才将贵州全境平定。
再说这次湖广洞蛮生乱,夏三,一个赣州的山贼,带着千把号人流窜进入湘西地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搬弄的是非,湖广当地的土司就闹了起来。
若本官是土蛮领,看到咱大明内部盗贼蜂起,也会生狼獒之心。”
穆世群似懂非懂的点头道:“侯爷的意思是,只要咱们地方不生乱子,这些土司就不敢作甚幺蛾子。”
“这还只是其一,另外一点,若是想要彻底勘平湖广、贵州的土司作乱,就必须要有全国一盘棋的大局观。”
这赣州府衙里也有山河堪舆图,陈云甫取来,指着湖广、贵州
言道:“湖广接巴蜀、贵州接云南,云贵川湘四省连在一起就是咱们大明整个西南,黔湘一乱,西南不稳。
当年平定云南战役中,为什么会消耗如此巨量的钱粮,因为需要绕道,直隶、浙江的官仓需要先绕道四川,再往前线,若是能走湖广、贵州直云南前线,路耗可少一半。
而绕道,则使得沿线州府百姓压力骤增,盘剥便会严苛,百姓负担增巨则无力生存,至落草为寇,百姓为寇生乱,朝廷奔波不止,又让这黔湘两省的土司觉得有机可趁,乘势为祸。”
“历代王朝千年来都无法平定贵州土司的原因就出在这里,贵州的南边是两广,两广宗族势力树大根深,一时难以根除,贵州东边是湘西南,亦是土司、洞蛮势力庞大。
而云南和川南的土司也不少,朝廷想平贵州,就得先把围着贵州一圈的这些刺全拔光,让中央的政令可以畅通无阻的下到地方,实现皇权下县乃至下乡,各省协调,一体合心,就能彻底的抚平贵州土司。”
“一句话,治贵之不在贵州本身,而在围绕着贵州这一圈的诸省机务。”
穆世群如听天书,哪怕陈云甫已说的如此明白,他依旧是没能听懂。
见此,陈云甫也懒得再深入解释,只是心里担忧不已。
赣州的吏治如此崩坏恰恰映和他最担心的一件事。
那就是当朝廷忙于平乱而无暇顾及地方的时候,地方官员便开始腐化堕落,这些官员的堕落又促使地方动乱频生,构成了国家内部环境恶性循环的一环。
眼下大明有多少事?
辽东的开、青海的西番蛮、云南的长官司、湖广、贵州的土司平叛以及直隶、浙江的营商改革。
朝廷中央焦头烂额,顾头不顾腚,这才给了张宏君这种懒官在地方肆意玩耍摸鱼的机会,连江西的吏治情况都如此糟糕,那两广现在会不会更差?
两广的宗族势力会不会趁机加剧他们的兼并扩张,与地方官府沆瀣一气坐尾大不掉之势?
一旦如此,那么两广的国家财税就必然会流失,也会成为国家内部环境恶性循环中的一环。
或许这些作乱初看不过是癣疥之疾,可恶性循环这个词人尽皆知,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恶日益加深则小疾成肿瘤,依附于大明这个国家之上,巨人也会有倒下的一天。
粗略想一下明史的大概展。
洪武二十六年国朝丁口六千四百八十万,隐户不足二百万,国家财税由实物折抵高达三千余万两,且物价平抑,生存环境极其良性。
及后靖难之役、交趾作乱、贵州土司再乱。
朱老四五征漠北、叫门战神土木折戟。
等到万历三大征的时候,前后十一年,国家军费用度一千一百八十万两就把大明元气耗费的一干二净,致有萨尔浒之败。
十一年,才花掉一千多万两的军费也叫多了?
陈云甫想想,自己前两年协调后勤支持冯胜收复辽东的时候,那一年朝廷批出去的军费就有三百多万。
北伐二十万大军那是个个鲜衣怒马、甲胄兵器锃光瓦亮上的战场。
回来时也是个个吃的满面油光、肚大腰圆,丝毫没受辽东寒冷天气的影响。
这才是明初时,大明能够百战百胜的横扫天下无敌的根本原因!
大明怎么就越来越穷了呢。
因为不论是中央的官员还是地方的官员,在落实具体政策的过程中因其时代思维的局限性,缺少一种全国一盘棋的大局观。
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换着老朱现在岁数
大了,脾气也是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知道杀。
你杀就杀了,杀完之后倒是亡羊补牢的出台个解决办法出来也算不白杀,可杀完之后还是放任不管,那这仗打的,不是白白浪费朝廷军费和粮饷。
你都不如学赵宋,一纸诏安送过去来的省心呢。
老朱现在把贵州这块烫手山芋扔给陈云甫,老陈的压力真的很大啊。
若说想要个面上的好看,那陈云甫现在就能把改土归流的历史政策搬出来直接套用。
可自洪武二十八年改土归流政策雏形诞生,到清雍正年间最后一次改土归流,徙民实云贵,直至嘉庆初,前后将近四百年的时间,最后不还是硬生生靠着两亿丁口的好肠胃生生消化掉的。
大明现在要是有两个亿的丁口,就贵州那不到五十万的土司还用想办法解决?
迁一千万活不下去无地无产的贫民过去,要不了三五年,贵州那还有个毛线的野心土司,那就是载歌载舞的苗家姑娘和好客黔州欢迎您。
以力破巧还不会吗。
现在大明只有六千万人,而且不存在无地无产者,就算有,也是先紧着往辽东迁,不开贵州最多就是生乱,不开辽东,那是给自己养敌人。
所以,要从大局着手,小火慢炖。
治大国如烹小鲜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此女可借下官一用
从赣州离开之后,陈云甫便一刻不停的赶往湖广。
正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赣州的情况让陈云甫对日后如何处理贵州土司事,心中有了简单的计划,现在,他得办正事了。
来湖广,自然要先到武昌,跟就藩于此的楚王朱桢打声招呼。
当然,除了武昌的朱桢,还有荆州的湘王朱柏。
这两位都是要把招呼打到的。
“恭喜经略使复仕啊。”
朱桢的个头比陈云甫还要高半头,且身材健硕,面容刚毅,是个天生的将帅。
有时候陈云甫自己都在感慨,朱标和这几位兄弟的差异化也太大了些。
朱标现在是活脱脱一个小朱元璋,帝王之气日重,而朱樉、朱棡包括到老六,自己眼前的朱桢,全是带兵打仗的好手。
老五长歪了不算。
朱樉十几岁的时候就能独自领兵,朱棣十几岁跟着徐达,朱桢十几岁跟着汤和,都是少不更事的岁数就开始沙场杀伐,指挥千军万马。
只从这点上来说,朱元璋也算是个有福的爹,膝下几个儿子是真的争气。
“下官拜见楚王,问金安。”
“好,孤好的很呐。”朱桢也就比陈云甫大个四五岁,两人岁数相近,相谈起来自然是天然亲近不少。
故而,朱桢也不摆什么亲王的架子,把住陈云甫的小臂邀请到自己的车辂上,同辂入城。
“这几年,经略使在苏州享清福,可是把父皇跟大哥累的不轻啊。”
朱桢玩笑道:“去岁年关,孤入京的时候,还听父皇感慨,言及若是经略使在,他得省却多少烦心。”
这就有些政治吹捧了,陈云甫心里自然是不信的,回道:“殿下如此说,可是折煞了下官,有太子爷和殿下等众亲王佐朝,方有四海咸歌盛世,下官也不过是承荫之臣罢了。”
“哈哈哈哈,太谦虚了,经略使太谦虚了。”
朱桢一笑,请着陈云甫进到王府,府内隶属于他的楚王属官到了十几人,一堂接风宴备的可谓隆盛至极。
“经略使不远千里而来,咱们诸位一道,敬经略使一杯。”
如此客套的姿态让陈云甫也有些吃不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桢微带着一些酒意看向陈云甫,言道。
“是日前,冯胜和常茂已领军出征全州,大胜,诸蛮崩而逃往天柱山,夏三部溃往桂阳,如今经略使至,不妨在孤这多待些日子,料想不多长时间就能收到捷报了。”
那么快?
陈云甫心里盘算一阵,虽说自己打从吴中启程往赣州的行军极慢,但一圈绕下来到今天也不过就才一个月左右,老冯老常两个人就取得一场头功了。
真猛。
不过自己来可不是指挥打仗的,遂言道。
“冯常两位将军不愧是咱们国朝的军方重将,短短一个月竟就能取得这般激励人心的胜利,可喜可贺,有了这场大捷之威,下官接下来的工作也可更好的开展了。”
“经略使打算如何处置湖广诸蛮?”
“优而待之、分而化之。”
朱桢一笑,摇头道:“此法已沿用千年,然效颇无长治,往往不消十年,即复反,经略使此法或欠了些考虑。”
有属官出言附和:“楚王殿下说的极是,经略使,蛮夷者畏威而不怀德,对付他们,就该行雷霆之手段,依末将,不若调湖广都司、江西都司、贵州众长官司,集十余万大军行犁庭扫穴之事,将之斩尽杀绝,如此才是百世之功。”
来来来
,这经略使让给你干,就你聪明,你是大聪明行了吧。
陈云甫对此昏聩无智之言连反驳都懒得反驳。
还斩尽杀绝?
你当湖广、贵州是河北中原,无处可躲的地方吗。
十万大山险要处处,人家带着族群往大山里一藏,就是给你一百万大军,没个十年苦功都别想犁的干净。
支持百万大军剿贼十年?
大明朝就差不多亡国了都。
“土司诸蛮之事非一日之功,不可贸进,缓缓图之吧。”
朱桢立时笑道:“好,看来咱们的经略使已经有了详细谋划,那孤自然是全力支持,经略使若是有什么用得到孤的地方,但可直言吩咐,孤虽不才,王府三千护卫,孤亦可领之为经略使披荆斩棘。”
“那可真是多谢殿下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