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达手中缰绳一松,信马由缰地走着,半晌之后,眼神流露出一股追忆往事的悲哀,像是对着赫离阐述,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我的确是钦达烈人,二十年前,那时的我和你差不多大,哦,准确来说,比你现在还要小一岁,随数以万计的钦达烈儿郎一般,骑着骏马,背弓佩刀,和进攻钦达烈部落的乞迪部落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杀。”
听到这儿,赫离眼睛倏的一亮,钦达烈人、二十年前、乞迪部落......锡达口中的一句话中透露出耐人寻味的信息,细细一斟酌、回忆,想到了一场钦达烈人和乞迪汗部的霸权之战。
二十年前,塔什干草原上那一场轰轰烈烈、悲壮惨烈的霸主战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某个游牧歌手记载“尸臭数月未散,方圆百里河流尽沾有红色,数千只大小秃鹫盘踞塔什干草原上空......”
想不到自己身边的锡达大叔竟然会是那场战役的亲身经历者,看他那孤寂、肃穆的神情,肯定有不少亲友族人都战死了!赫离叹了一口气,刚想岔开这个话题,免得继续勾出锡达大叔的伤感之时,脑中却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被自己所忽略的。
咦,钦达烈人,族人?赫离拼命从脑中的记忆中使劲搜刮,从未听属民提到过锡达大叔的家人、族人,就连自己的阿爸都似乎不大清楚锡达大叔的来历。情况不对啊,钦达烈人虽然损失惨重,甚至连联盟大头领都战死在那一场战役中,可是其余六大部落还是退回到了南部草原和乌素兰沙漠边缘、绿洲草场,忍辱负重、挣扎求存,如今还是东漠草原一股强大的草原势力,早从当年的战败困境中走了出来。
依照锡达大叔的脾性,不应该十多年来,自己独自一人躲在东部草原小疙瘩地方来了却残生啊?
出身的小部落全部被灭族?和族人失散了?心灰意冷,不想继续待在南部草原?遭到敌对部落的追杀?
赫离发现自己越想越纠结,平日里没去深究锡达大叔的身份、来历,今日遇到一个意外事件,却是想也想不通,理也理不清,脑中的思绪就如同一团麻线,乱糟糟的,想的头都大了。
纵观腾格里的广袤草原,大大小小草原部落,多如漫山遍野的牛羊,说不定哪一个河沟角落、深山老林就藏着一个不小的部落,这种事情毫不出奇。虽然,赫离平日里加重了对草原部落情报的收集,探查斥候、格根传回来的重要情报,无论多晚、多困,他都是坚持看完了才躺下休息的。再加上他平日里翻越羊皮纸卷,怀着不能行万里路也要读万卷书的想法,像海绵吸水一样汲取一切讯息、知识。可是腾格里草原上多是口耳相传,记载下来的事情能有多少,就算是一场上千人的部落征战,也不见得会被记载到羊皮纸卷上。
赫离在草原儿郎算是佼佼者,出类拔萃之徒,数万柔黎属民的主人,可他的足迹也仅仅是踏过了几千里草原土地而已,最多也就是东漠草原的五分之一,在广袤无边的腾格里草原,显得多么渺小!
万卷书,万里路,赫离两点都没有做到,又怎么能清楚知道钦达烈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同族相残的事情呢?
此时,一骑从队伍后边疾驰而来,急忙禀报:“首领,有人追上来了,只有十几骑,领头的有一个就是刚才被包围在山谷的草原少年。”
第一百六十二章:杀意
斜阳渐渐落下,天色慢慢变深了,附近山林传来几声狼嚎、归巢鸟鸣声,上千柔黎精骑停留在柳条泽,一支百骑队策马握弓,警惕盯着喀布朵部追上来的十几骑,丝毫没有因为对方人少就放松警戒。
一阵冷风拂过,身体有些虚弱的忽思里打了一个冷颤,抬头望了望天色,继续等待着柔黎部贵人的答复,是否能够让他们当面表示感谢。
“叔叔,披上吧!”合木豁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条破旧羊皮披肩,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叔叔,又瞄了一眼一里外的柔黎队伍,心中的疑惑又增重了几分,小声询问:“忽思里叔叔,为什么我们要赶上来呢?这伙精锐骑兵明明之前对我们起了杀心,咱们能够逃脱出来,就已经是长生天的恩德。”
越说,合木豁脸色就变得越无奈,口中像是喝了一口发霉的苦酒,不明白平日里英武、勇猛的忽思里为什么要犯傻涉险?
忽思里就是那个被包围时,挥动大斧冲锋厮杀,一连砍翻几名马贼的持斧大汉,不过此时,他那身简陋皮甲已经脱下,依稀可见草原短袍内还缠着厚厚的白布。刚才为了追上柔黎队伍,忽思里一路上催马疾驰,引发了伤口撕裂,胸口处又渗出细细的鲜红血迹。
“兔崽子,你都说了他们刚刚起了杀心,看到我们那一伙被马贼包围住的几百疲惫儿郎,为什么要直接冲杀上去救援我们,不是等待双方拼了一个你死我活之后,趁机捡个大便宜?”忽思里笑骂一句后,再次把目光落在了对面的柔黎骑兵身上。天色虽然有些暗,忽思里也没有老眼昏花,心中的震撼比之刚刚见到之时却丝毫不减,对面那支柔黎部的军队,毫无逊色他几十年来见过的草原精兵。
斜坡、树林的阻隔,太远的看不清,可是眼前所见的两百多骑却无一不是装备精良、军纪严明的勇士,原地停留、转身防御、巡逻间隔,没有出现草原部落常见的吵杂混乱,所有人都是默默调转马头,抽弓持盾,策马推进,迅速组成几个骑兵小方阵,除了风声、马蹄声、口令声,再也听不到什么杂音,无形之中流露出一股肃杀、嗜血的气氛。
这是一支精锐之师,较之当年钦达烈大头领的宫帐军都毫不逊色,甚至在行军阵列、令行禁止方面,还要强上几分。
忽然,对面百骑队缓缓让开一条道来,一名身穿精良锁子甲的骑士朝着奔驰而来,勒马停在喀布朵部十几骑的五六步之外,打量着一番来人之后,脑袋中不知想些什么,可还是忠实地执行命令,道:“部落事务繁多,我家首领、断事官还要连夜赶回部落,喀布朵部的朋友请回吧!”
刚一开始听到有人追来过来,兀格瞬间热血沸腾,急急冲到赫离、锡达跟前,抢着说道自己麾下骑兵要充当进攻先锋,保证几个来回厮杀就能将全部敌人给冲杀个稀巴烂。
事实的确差不多,兀格一个人就可以解决掉“来敌”,充当传令兵的他,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忽思里、合木豁对视一眼,眼眸中尽是不解之色,没有什么头绪。咦,不对,忽思里眼睛无意间瞥到前方的骑兵队伍,忽然察觉对方之前的马速不快,否则自己怎么可能在天黑之前追上的呢?
不对劲,为什么对方拒绝见自己呢,自己刚才传讯说只是想要当面表达一下感激之情而已。
忽思里不知怎么了,心中仿佛有着一股执拗,不死心地再次开口:“合木豁和我讲,去年借了我们喀布朵部一块草场过冬的樾瓦氏族,如今归附了贵部。这位勇士,那么樾瓦氏族就是贵部首领的属民,是吗?”
之前在山谷斜坡,合木豁向赫离表示衷心的感谢时,赫离的确回答说感谢喀布朵部帮助了樾瓦氏族,樾瓦氏族归附了柔黎部这些事情,只不过兀格当时在五里外等候赫离的进攻命令,不知道而已。
兀格不知道赫离说过这些话,可他是知道樾瓦氏族归附了柔黎部,几天前,自己才护送一批樾瓦族人迁徙到莫顿河草场,听到忽思里的询问,下意识答道:“这是自然,在长生天的见证下,樾瓦氏族已经宣誓效忠尊贵无比的柔黎部首领,自然就是柔黎部的属民。”说到这,脸上还有一丝傲然之色,部落强大了,自己的安答如此威武,他脸上也有光。再加上自己是内定的下一个千骑长,到时候一部分新兵肯定是来自樾瓦氏族,兀格这些日子对待樾瓦氏族也是格外友好,让他们感受到家的感觉。
“那么,喀布朵部帮助了柔黎部几千属民,难道贵部首领连一丁点接见喀布朵部朋友的时间都没有吗?还是柔黎部把那几千樾瓦族人当作奴隶,压根就是牲畜般的存在,不值得贵部首领接见在樾瓦氏族风雪迷路、忍饥挨饿之时伸出援手的喀布朵部?”忽思里语气一转,咄咄逼人地询问着,仿佛柔黎部就是奸诈的豺狼部落。
合木豁脸色大变,根本就来不及阻止叔叔,后背冒出一阵冷汗,看了对面蠢蠢欲动的柔黎骑兵,心中已经做好回不去的准备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里只有十几名部落儿郎,不至于让几百喀布朵部全军覆没。
“蹭”的一声,那是弯刀出鞘的声音,听到眼前这个汉子竟敢诽谤柔黎部落、赫离,兀格气得鼻孔冒烟、说不出话来,脑袋中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砍下他的头颅,砸开他的嘴巴,切下他那条充满谎话的舌头。
同时,忽思里刚才所说的一言一语,随着轻风的吹拂,也全都落入了周围柔黎骑兵的耳中,一时之间,弓箭上弦,弯刀出鞘,马蹄踏动,一道道充满杀气的凌厉目光落在十几名喀布朵部骑兵身上,几十匹战马不自觉向前缓缓推进。
下一刻,就能够将这群该死的驴蛋子砍落马下,踏成肉泥。
竟然侮辱我们最尊贵的首领大人,罪无可恕!
“全军止步,兀格营指挥,返回阵列!”一道凛冽的命令从另一名身穿锁子甲的高大骑士口中发出,长久以来的令行禁止,再加上那名骑士的身份,暂时压制住了几十名柔黎骑兵的浓浓杀意。
那名高大骑士策马缓缓走了过来,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喀布朵部来人,特别是忽思里这个口发妄言的家伙,紧紧攥着刀柄,手中青筋暴起,到了兀格身旁,冷冷道:“你跟我走,其他人留下,不许乱动,”顿了一会儿,充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着忽思里,接着说:“若是等一下你还能够活着出来,我要和你来一场决斗,为你的妄言付出血的代价!”
“好!”忽思里痛快地答应了一声,回身朝着合木豁叮嘱了几句,便在周围柔黎骑兵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的目光下朝着柔黎中军处赶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辛密
赫离侧身抬头,望向锡达大叔,半头白发显得格外刺眼,额头留着刀刻剑雕般的岁月痕迹,在夕阳的照射下,原本骨骼粗壮、身材高大的锡达大叔却显得有几分瘦小、孤寂。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看到自己的族人、昔日的安答,二十年一直逃避、躲藏的锡达大叔却不敢相见,又或是无颜相见。
锡达策马迎风站立在斜坡上,恰好可以望见两里外喀布朵部来人的一举一动,仿佛一座雕像,久久不语。
赫离可以感受到锡达身上那股孤寂、悲凉之情,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在一旁陪着,眺望远处,脑中猜测着那个中年汉子或许是锡达大叔的安答,曾经一起纵马疾驰,引弓射箭,应该如同自己和察乌卡、兀格等几人的情谊一般。
看着看着,锡达的一双老眼有些湿润起来,口中念叨着:“长生天庇佑,有生之年,竟然还可以看到你们。忽思里,你还是和二十年一般勇武、强悍,合木豁,阿苏冈你这老小子,都有儿子啦。二十年了,忽思里你依旧是那么勇武,而我却老了,刚刚不过是拉了几次弓,冲锋厮杀了一阵,身体都有点受不了了......”
忽思里,赫离耳朵一竖,望向山腰下的一个身穿草原皮袍的中年汉子,眯着眼睛一看,认出他就是那个持斧大汉。
“锡达叔叔,要不,你就去和他见一面吧?”赫离斟酌了一会儿,开口劝道。
闻言,锡达摇摇头,声音带有几分疲惫,道:“我是个懦夫,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的族人,面对昔日的安答,让我如何去见他们呢?”
我的族人,草原上,无论是普通牧民,还是部落贵人都会这么称呼,赫离也没能够听出内涵来,只当锡达大叔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忍看到他这么一副孤寂、悲凉模样,想要继续劝一下,赫离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对锡达大叔的过去知之甚少,甚至对钦达烈人也了解不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北方,北方商路,赫离脑海中一道精光闪过,又浮现出了刚才几百喀布朵部骑兵身上皆是破破烂烂的皮甲,咬咬牙,打算出血一番,道:“刚才我看喀布朵部皆是身穿破破烂烂的皮甲,座下战马大都是良莠不齐,使用的弯刀、弓箭也大多有些残损,不如我低价运送一批粮食、牛羊、武器过去,能不能换到什么倒不要紧,可以帮助一下大叔的族人才是最为重要的。”
口舌莲花,也不如实际一点,具有奸商本色的赫离想到自己要付出那么一大批粮食、牲畜、武器,也是一阵肉痛啊!为了供养七千余常备军,柔黎部每日的消耗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再加上,很快就要扩充一个千骑,又要预留出一大批的粮食、武器。
幸好,莫顿河一战,骨啜纳千骑击败佈库氏族之后缴获了不少牛羊马匹、粮食、皮料、干货、营帐器具,这些东西倒是不怎么缺的,挤出来一部分用来送给喀布朵部还是绰绰有余。
至于武器,就用之前常备军换装下来的三斤制式马刀、普通骑弓,五斤弯刀、柔黎弓这些精良武器,赫离可舍不得,常备军也只是堪堪装备完毕,连护营兵都没有这些装备呢。就这一份援助物资,赫离心里打定主意要让胖子分担一部分,谁叫他是锡达大叔的养子呢,那些喀布朵部也算是他的半个族人,就从他以后行商的那部分慢慢扣吧!
“破烂皮甲......是啊,破烂皮甲......”锡达口中一阵哽咽,嘴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曾经威名赫赫、装备精良的喀布朵部骑兵,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二十年前,作为钦达烈大头领直属的喀布朵部儿郎个个意气风发,勇士身上穿着都是怛奚部派发的统一牛皮甲,佩戴一等一的优良骑弓、锋利马刀,甚至比突乞部、折耷部这几个位列钦达烈七大部落的大部落还要好。
塔什干一役之后,怛奚部所属的氏族、旁系支脉大多遭遇了惨重的打击,喀布朵的方言寓意就是忠诚、拥护之意,乞迪大军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喀布朵部。可想而知,喀布朵部经历过多么痛苦的流浪、被追杀,必定是丢弃了大量的牲畜、物资、武器,无数族人倒在了路上,埋首荒野,才躲到了腾格里大草原最东端,接近卡洛斯大陆的这片贫瘠草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