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终于停下官腔的表兄,赵嘉仁正色说道:“表兄,三皇五帝还有诸子们都已经安睡地下,咱们谈的不过是点县里的公务,不用去惊扰他们。”
“这……”陈县令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看着自己表兄一副书呆子的模样,赵嘉仁觉得理解不能。陈家是福建望族,虽然远不如当年的王谢家,虽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瞅瞅自家母亲,再看看这位表兄,赵嘉仁真的无法相信两人居然是同一个家门出来的。
陈县令貌似有些理解赵嘉仁的意思,他再次组织了一下语言,“赵提点。福清县在前任李县令治理下非常安定。只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
“福清县去年大修梯田,人人田亩都有所增加。”赵嘉仁对福清过去三年的事情很了解,稍微讲了讲基本变化后,赵嘉仁加重了语气,“这些新修的梯田里面都种上了菊花。”
赵嘉仁没有明说的意思是,县里主动修梯田的百姓多了,这就扩大卖花基数。也扩大了税收范围。即便以赵勇的办事认真,他也没办法从没参加种花行动的穷人手里收到钱。
“正是如此。”陈县令立刻接上话头,“那些百姓种菊花,只怕耽误农事。”
陈表兄的话让赵嘉仁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他害怕自己的弄错了,连忙解释道:“菊花收购的价钱差不多是种粮食的两倍,很多梯田都不是熟地,种花乃是皆大欢喜。”
听了赵嘉仁的话,陈县令忍不住摇摇头,“这……若是这些地都能造册为农地,对朝廷才是好事。历代为何要重农抑商,就是有地有粮才是国家根本。当年……”
对于那些圣人如何如何,历代如何如何,赵嘉仁从来不在乎。大宋的科学最终没有成为一个体系,不过文人好歹有些‘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狂气。‘我注六经’是指阅读者去尽量理解六经的本义,有点原教旨主义。而“六经注我”却是阅读者利用六经的话来解释自己的思想,哪怕是故意误读。就有革新派的味道。
赵嘉仁很清楚先贤们早就去世,根本没有和他们本人抬杠的机会。值得关注的只有活在世上的众人,就如自己的这位表兄。赵嘉仁原本以为这厮是个书呆子,没想到这厮不仅呆,更是野心勃勃。
李勇功利心那么重的人,最后也只敢选择顺势而为,满足于足额缴纳全县税收款项的功劳。这位表兄完全不同,足额缴纳全县税收款项看来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愿望,这位貌似有意把县里民众开辟的梯田都登记造册,归为收税的田亩。
此事李勇都只敢想想,喝多的时候才偶然吹牛说对此有期待,正常情况下李勇对此问题闭口不言。把这些土地登记为农地,那就要按照面积交粮税。在这样沉重的税收压力下,福清县人民哪里还会狂种菊花。
陈县令看着赵嘉仁越来越难看的脸,声音忍不住有些惴惴,不过表兄还开口了,“表弟,你在福清县的时候已经把功劳都给挣到,我若是想一鸣惊人,就需有大功。难倒你不想帮我?”
赵嘉仁转开脸,不去看自家表兄,这才把‘滚你麻蛋’四个憋住没骂出来。表兄真的是精明似鬼的陈家人?确定不是从鬼知道哪里的穷山僻壤捡回来的么?
看这位表兄的意思,他居然敢期待牺牲福建路提点刑狱赵嘉仁的利益来实现他福清县陈县令的利益。赵嘉仁别过脸,不敢直视自己的表兄。他害怕直视自己的表兄后,真的会忍不住破口大骂。
好不容易靠平稳呼吸暂时稳定住情绪,赵嘉仁转过头,冷漠地说道:“陈县令,你先把这两年的税收足额交齐。想立功就不要急于一时,若是你连着两年交齐了税收还不能评为优等,那时候在想别的办法。”
不等表兄再说话,赵嘉仁立刻起身以公务为理由出门去了,出门的时候让表兄赶紧回福清县。百姓手里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钱的,当福清县县尉赵嘉仁给人民群众发钱之时,福清县县令李勇一步不离的守在旁边,尽可能把该收的每一文铜钱都给收到口袋里。正是这般认真与辛苦,李勇才能三年考评优等。
离开自己的办公地,赵嘉仁就去了齐叶那里。要了沓纸,他先给自己老娘写了封信,把陈表兄‘该关心的事情不关心,不该想的事情瞎球想’的表现讲述一番,赵嘉仁叮嘱老娘千万小心这个不知轻重的表兄。
给老娘写完了信,赵嘉仁余怒未消,他又提笔给自己的舅舅写了封信。这位舅舅是赵嘉仁母亲的亲表哥,也是陈县令的爹。信里面把表哥的所作所为写了之后,赵嘉仁给舅舅建议,是不是派个可靠的幕僚来帮助陈表哥做出判断。或者舅舅有空的话,亲自到福清县来督导表兄。
刚把信写完,却听到不太远处有人喝彩:“银钩铁画,赵提点真的是一手好字!”
抬起头,赵嘉仁觉得不太远处那名中年人貌似见过,却记不得那人是谁。
那人喝彩之后也没有去看赵嘉仁写的信,他盯着赵嘉仁说道:“下官乃兴化军判官曹少钦。冒昧惊扰,还望赵提点恕罪。”
赵嘉仁心情不爽,他指了指桌边空着的凳子,说了一个字,‘坐’。
第055章 前来投奔的破船也是船
赵家子弟对徽宗评价很一般,赵嘉仁对徽宗的评价中绝无赵氏子弟的怜悯。不过他很喜欢徽宗的瘦金体,练字的时候就选了这种。
瘦金体的确是银钩铁画,不过赵嘉仁觉得品评字的好坏乃是比较亲近的人才能做得事情,突然蹦出来一个曹少钦判官来品评他的字,哪怕是很正面的评价,赵嘉仁依旧觉得这个中年人太孟浪了。
曹少钦判官明显没有感受到赵嘉仁的不满,他运气好,和赵嘉仁那位表兄相比,曹判官的所作所为明显具备正常官员的基本水平。在赵嘉仁对面坐下,曹判官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赵嘉仁的书信上。他静静的等着赵嘉仁把信收好,才转过脸。
“曹判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赵嘉仁冷冷的开口了。
面对如此凶狠的问题,曹判官一笑,“赵提点,我此次来福州就是想拜见你。得知你出门,按照司里人指的方向走,就见你的车驾就停在这里门口。”
“什么?”赵嘉仁一愣。他并不爱乘车坐轿,当县尉的时候完全靠两条腿走路。当了提点刑狱之后,他也完全没有自己已经是乘车的自觉。被人这么一讲,赵嘉仁就想起老娘做了充分的安排。
确定这位判官并没有刻意尾随自己,赵嘉仁才问道:“不知曹判官此来为了何事?”
“不是为了公事。我去年才到兴化军,没见到赵提点的辛苦。不过见识了北洋,也能想到赵提点开辟的能耐。我听闻赵提点有造船的手段,还想开个船厂。我家在广南东路,家里有几条小船。开船厂怕是帮不上赵提点,不过赵提点若是不嫌弃,我家的船可听赵提点指挥。”
“几条船可价值不菲,为何曹判官会信我?”赵嘉仁很是警觉。
曹判官倒是有些激动起来,“赵提点到了莆田,没多久就已经修成三座灯塔。灯塔装上赵提点命人所造的铜盘,入夜之后十里内都能看的清楚。兴化军其他人都只是赞赵提点所学甚广,我觉得以后想做海上的买卖,就得跟着赵提点才行。”
略加思索,赵嘉仁问:“你的船若是加到我的船队里面,你觉得该如何分红?”
“……赵提点,你答应了?”曹判官惊喜地说道,“我还以为需苦苦哀求赵提点才行。”
赵嘉仁苦笑一下,他发觉人生处处都有机会,只是敢不敢接受考验。就跟他勇敢的接过起提点刑狱的差事一样,若是承平之时,赵嘉仁无论如何都不会吸收一个不知底细的家伙的输诚。赵嘉仁听说过一个笑话:
‘你觉得咱们的胜算是多少?’
‘胜算为零!’
‘太好啦!不管我从现在起干了什么,都不会让我们胜算变得更低!’
……
苦笑完,赵嘉仁说道:“曹判官信得过我,我又何必自己吓自己。而且我的确需要船,曹判官这是雪中送炭。不过我话说在头里,咱们先谈好怎么分钱。若是能谈好,你的船得按照我的意思改动,你家船上的水手,须得听我的安排。”
见赵嘉仁像是要玩真的,曹判官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他下意识的坐直身体,谨慎地问道:“这个……可否详细谈。”
半个月后,时间终于进入了宋历四月。一支五艘船组成的船队抵达福州,其中两艘是摆吨级别的船只,另外三艘都是七十几吨的船。曹判官没有说谎,这几艘船看着都颇为老旧,在进行航行之前先需要维修。赵嘉仁并不在意,现在有人肯投奔,就别在乎人家的品质。他把船送去谢无欢的船厂维修的时候,还为自己的船队快速扩大的规模感到欣慰呢。
又过了几天,赵嘉仁自己的船终于从福清抵达了福州。毕竟是第三次运输,一船就运来了两万斤药粉。随船而来的赵勇兴奋的表示,“三公子,此次福清至少有十万斤药粉。”
谢无欢的水平比赵嘉仁想得好,至少他花了半个月就改造了一艘其实几吨的船。说是改造,也就是把原本船上两头高高翘起的船尾楼和船头的部分给取消。弄下来的木料挑挑拣拣,把船下面的部分修整一番。因为采用新式舵轮,船的内部空间优化许多。最重要的是用索具强化桅杆的受力能力。
接下来,两艘船就一起南下,如同去年一样前往泉州运送制成的蚊香与药粉。
赵嘉仁随船而去,他对去年赵宜昌拒绝他的事情有些耿耿。而且赵嘉仁也的确需要一个有勇气贩私盐的宗室,他现在的团队里面最缺乏的不是聪明之人,也不缺乏坚毅之辈。他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亡命徒。肯忠于赵嘉仁的亡命徒。
有了灯塔,赵嘉仁故意晚上航行。从福州出发还是白天,天色昏暗下来之后,远远就看到福清的灯塔,那昏黄的光线在晴朗的夜空里面照耀出很远,仿佛是一颗在海岸上的明亮星星。
在昏暗的月光下抹黑航行了好远,终于看到了莆田的灯塔。不用赵嘉仁说什么,水手们就忍不住先欢呼起来。连续三座灯塔,就意味着几十里海路有了指引。黑暗中的大海太恐怖了,可见到灯塔的那一瞬,大海突然就变得温柔和缓,甚至有些诗情画意。
半路上又歇了一阵,等到天明。然后赵嘉仁就看到两艘船在海上正在追逐。为首的那艘船上高高悬挂着蒲家的旗号。
第056章 不知螳螂在哪里,也不知有没有黄雀
在清晨的朝霞掩映中,两艘船出现在月莲的视野里。那是很怪异的船,船身大体上还是福船的模样。船头有一根向斜前方伸出的长长桅杆,这根桅杆又用绳索船上的第一根桅杆顶端绑在一起。绳子绷得很紧,看得出绑的颇为结实。在这根怪异的桅杆上挂了三面三角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