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屋外传来脚步声。
辜明已负手走进屋子,他脸上却全无愠色,看林延潮正在写奏章,也不说话站在一旁。
牢卒给他搬来椅子,辜明已屏退左右,就一撩官袍好整以暇地坐下,随手弹了弹膝上的灰尘。
林延潮将笔一顿,向辜明已道:“有劳辜府台,屈驾来此,本官这里还有几个字……可否稍等?”
辜明已笑了笑反问道:“司马饱读史书,可知绛侯父子乎?”
汉朝时绛侯周勃被押,为狱卒折辱,出狱后对旁人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意思是我曾率百万大军,然而怎么知道狱吏竟如此尊贵。<>
周勃之子周亚夫更惨。
周亚夫下狱时。
廷尉责审说:“君侯欲反邪?”
周亚夫说:“我所买的兵器,乃用以陪葬之用,怎说是谋反?”
廷尉讥讽道:“君侯就是不在地上谋反,恐怕也要到地下谋反吧。”
周亚夫受此屈辱,最后绝食而死。
辜明已眼下就是狱吏,廷尉的角色,对林延潮这么说,言下之意很显然。
林延潮笔下不停,失笑道:“还是与辜府台说话亲切,若是方才的司狱,牢卒怎知绛侯父子的典故,威胁起来也没意思。算了,待写完后,一会辜府台问话时,下官有问必答如何?”
“好,君子一言,那你继续写吧!”辜明已大度捏须笑了笑。
辜明已现在可谓智珠在握。
布局到现在,都在他掌控中。
马玉在河南祸害百姓,又打伤知府付知远,这两件事将来传到天子那边,天子也是会震怒的,谁也瞒不住事实。辜明已在草议上签字,就是与马玉撇清干系。
辜明已一心所求,就是要扳倒林延潮此人。但眼下林延潮杀了马玉,就算再得民心,再有清望,朝廷不可能就此揭过,必然重重责罚。
杀马玉后,林延潮尚可说是出于义愤,为了百姓,罪犹可恕。但淤田案一出,就是人品败坏,二者并罚,就死无葬身之地。
辜明已看着林延潮写奏章的样子,他这一次来就是迫使林延潮认罪,承认这淤田到底是谁贪墨的?
如此就可以向他身后的人交代了,然后他踩着人头上位!
方才林延潮的话里有几分服软的意思,令他感觉很欣慰,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写奏章这等行为,不过是林延潮最后一点面子所在,犹如小孩子般意气用事。自己自然要大度地给他这个台阶下,等着无妨,反正辜明已一向很有耐心。
他常告诉子侄,幕僚,做人要懂得一个忍字。
许久之后,林延潮将最后奏章上最后的数字写完,吹干墨迹。
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小板凳的辜明已,歉然地笑了笑,然后整理起桌案,似随口闲聊般道了一句:“淤田是皇上的!”
辜明已没有听到自己咳嗽声,而是手抖了一下,谈话并没有如预想那般继续。<>
辜明已抬起了头,看向透着阳光的窗户格,然后他斥道:“不可能!”
“遇到这样的事,常人第一个念头都是拒绝!这我理解。”林延潮言语间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好像是在一位老朋友在安慰他的失意。
辜明已眉头抖了一下,他沉住气问道:“你倒把自己撇个干净,就算如此,难道杨一魁,龚大器,杨一桂他们没有贪墨?”
辜明已说话时,手指有些在颤抖。
奏章上的墨迹已是吹干,林延潮将奏章叠好合上然后道:“嗯,让我反问辜兄一句,是不是弹劾林某的奏章早已在路上?还有其他御史,言官,弹劾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的奏章该不会都已经递至通政司了吧?”
这一刻辜明已脸色巨变。
林延潮认真地看了辜明已一眼,点头道:“看来是已送到了。辜兄做事一向沉稳妥当,但这一次……在下没有指责辜兄的意思,只是你太心急和操切了一些。”
“若是隔上数日,观望一会,结果会好一些。对了,现在派快马通报京里,或者追会奏章,还来得及吗?若是可以,不能再耽搁了,马上……马上派可靠的心腹上京。或许有些晚了,但至少试一试,是一个机会。”
辜明已面上震惊,愤怒,但有时候愤怒至极点时,是反而要发笑的。
所以将所有事情按图索骥想了一番,窜起来后,辜明已真的大笑起来:“这是你设的局吗?”
林延潮身子往后一仰,没有点头或摇头。
阳光就如此落在他的身后,而对面的辜明已却落在了阴影中。
八百八十七章 杀棋
屋外传来一阵镣铐拖地的声音,显然是马玉的爪牙,被拖拽过狱道,余音寥寥。
这声音配合着辜明已惊怒的表情,然后一并的淡去。
方才如林延潮说的,遇到这样的事,常人第一个反应都是拒绝。
而辜明已显然并非是常人,他接受的很快,这很不容易。
好比一个渔夫,在海上撒网,历经风浪等了七天七夜,网令他感觉很沉很重,应该会是一个大丰收,但在收网的一刻,却发觉网早就破了洞。
渔夫还能淡然,全无沮色,如此就已算是人杰了。
“那是你设的局!”
辜明已的第二句话,已从疑问变成了肯定。
“可……是你钻的套,”林延潮想了想,“以辜兄身后之人的本事,在朝中应有不少奥援吧,是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还没动,一张网就劈头盖脸地撒过来了,天罗地网也不为过吧。”
“可是……可是你们怎么朝皇上扔去了?”
到底是耻辱,还是羞愧,辜明已此刻已是分不清了。
如果有一把刀子在手,辜明已会毫不犹豫地捅林延潮两刀,再捅自己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