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846节

“如此千辛万苦考来的功名,他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们给朕说说,他只是作作样子?还是真的要走呢?”

张诚与高淮对视一眼。

张诚道:“内臣听说,林中允出了诏狱后,即去了张居正府上。”

说完张诚递了一条子道:“陛下,这都是东厂番子从张家奴仆中暗中打探,林延潮与张家兄弟二人对话一字不漏,都在其中。”

天子对张诚赞许地道:“还是你心思细密。”

天子将张诚字条看后不由动容。

“国之积弊在宗室,在吏治,在兵备,在国用……”

“幸天子天授智勇,仁智通明之德……”

天子边看边对张诚,高淮道:“太岳先生,竟赞过林延潮为王佐之才,为诸翰之首,这份期许真是不同。”

天子一目十行,张嗣修为林延潮罢官不平,说林延潮与张居正相交甚平平,这一次冒死上谏,却落个革职削籍的下场。

林延潮却道回乡著书讲学,未必也不是报效天子,兴盛一方文教,还说自己终生不出闽一步。

天子看完后心想,这林延潮被革职削籍,不仅没有一句怨怼之词,反而在外人面前维护天子的尊严,说自己的好话。此不像有的大臣得天子信任器重时,满口歌功颂德,大唱赞歌。

到了贬官或革职,怨天尤人,满肚子骚气,朝别人大吐苦水,往日君恩都不知丢哪里去了。

自古以来,上者用人,都是要观其进退的。如何察看?达观其志,穷视其退。

一旦显达,就是骄横的,是为器小。

一旦穷困,就怨天尤人,这却是人之常情。

孔子都说了,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孔子说的虽是穷富,但放在进退来讲,道理也是一样的。

所以林延潮被革职削籍后如此表现,实是难能可贵,也不辜负天子当初对林延潮的信任与器重。

林延潮如此,令天子觉得十分受用。

天子面上仍是作出生气状道:“林延潮是真打算撂挑子不干了?”

张诚巧妙地道:“雷霆雨露皆君恩,陛下严惩林三元,对他未必不是维护之意啊。”

天子赞道:“还是张诚你深悉朕心,朕不过给与告诫,若大臣们人人轻率渎奏,那么天家威严何在?太后那边朕也没办法交代啊。”

这时候外头太监道:“陛下慈宁宫的高公公来了。”

天子目光一冷道:“必是有人给慈宁宫通风报信,故而高公公来给武清侯求情了。”

高淮,张诚皆是吓道:“臣不敢。”

天子摆了摆手道:“这几十名言官弹劾武清侯,满朝皆知,也不一定是你们从这泄露出去的,宣!”

片刻后高公公入殿,向天子行礼道:“奴才参见陛下。”

天子向高公公道:“听闻母后凤体有恙,高公公刚从慈宁宫来,可知母后好一些了吗?”

高公公道:“劳陛下挂念,太后凤体有恙,乃积忧所至,今日又听闻武清侯被大臣弹劾,更是忧思不解。”

天子佯怒道:“你们怎么回事,明知太后这几日一直凤体欠安。太医叮嘱要母后好生静养,而你们这些饶舌之人,竟整日拿这等事惊动她老人家。若是母后身子不豫,朕必拿你们这些身边之人重责。”

高公公本是代太后来质问天子的,但被天子这么一喝吓得跪下道:“陛下,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惊动太后,是今早侯爷亲自入宫向太后鸣冤啊!太后念在父女之情,这才记挂。”

天子冷笑道:“才想的,原来是武清侯入宫。”

高公公缓了缓,就在十几日前,天子对太后还是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待自己这位跟随太后几十年的老人,也是十分恭敬客气。

但百官叩阙之后,天子竟不将自己放在眼底了。

高公公斟酌着语气道:“言官奏事,向来皆捕风捉影,多系子虚乌有,言辞间夸大其词,好惹人注目。陛下不可轻信这些大臣们的话啊。”

高公公说还未说完,就见天子将案头这一堆奏章捧起,然后摔在高公公的身下撒得满地都是。天子怒道:“这是科道言官们弹劾武清侯的奏章,他们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吗?”

天子走至高公公面前随意拿起一封奏章,对着高公公念至:“你既不信,朕就随意挑几条来给你说,你给朕听好了转禀太后。万历五年武清侯私吞军用,以至兵卒冻死数十人,引京中军士哗变。”

“武清侯私下结交大臣权宦,如前吏部尚书王国光,以及冯保之流,并收受大臣贿赂,为其奔走,卖官鬻爵。”

“武清侯府邸李园之奢侈,乃无数民脂民膏所砌。李园中之所藏。百姓们称,但凡宫里所有的,李园必有,宫里没有的,李园未必没有。”

“武清侯晋爵后,为了扩建李园强圈民田,强拆民屋,百姓反抗,武清侯竟让家丁,京营军丁冒充市井流氓殴打,打死五人,打伤几十人。”

“百姓家宅被拆,流离失所。民间控武清侯之讼状于顺天府堆积如山。顺天府府尹徐敏行,明知武清侯枉法,却不为民主持公道,反而包庇其事,言百姓欺蔑吓诈皇戚,竟着处以大刑,并以大枷枷示为首者十余人一个月。”

“还有其他大罪小罪十余条不说,一条条都是骇人听闻。武清侯父子,乃是朕之家人,眼下朕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约束,又如何治理天下?高公公你替母后教教朕?”

眼见天子震怒,下方张诚,高淮都是垂首。

高公公听了,抬起头强硬地道:“奴才如何敢教陛下,只是陛下,太后因潞王之事不仅作了让步,眼下还已是病倒了。陛下虽为天下之主,但也是人子,自古以来圣朝圣君皆以孝治天下。”

“武清侯纵是有错,但陛下应以家法惩之,岂有让外人言事,若是放任言官们抨击,如此朝廷颜面何在?”

天子竟被高公公这几句堵了回去。

天子本以为可以压下高公公,却不想自己在太后面前,以往都只是俯首听命的份。一个月前,天子就算明知武清侯贪赃枉法,但在太后面前也是半个字都不敢提。眼下刚扭过大势,但乍然下想要完全强压高公公这些宫里老人,却是办不到。

高公公又叩头道:“奴才言尽于此,请陛下明鉴,奴才还要回宫服侍太后。”

说完高公公起身走了。

高公公离去,天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高淮,张诚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才是。”

天子向高淮,张诚道:“朕这皇帝竟当真是窝囊。”

张诚与张鲸都是眼下司礼监太监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聪明干练,但性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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