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是不能起居册的,并非是明朝一代,而是自古以来。
孔子书著春秋,而使乱臣贼子惧,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孔子直书古代帝王之事,寓褒贬,别善恶,让后世帝王为了不背上千古骂名,行事之时心怀畏惧。
所以自古以来,君王不可干涉,过目史官写史书,起居注,否则就是有失明君风度。
比如太史公写史记就是秉直直书,不为尊者讳,也不贬低败寇,史记里的本纪都可读出几位帝王的真性情。
后来帝王一直奉行如此,一直到了唐太宗时。
李世民是第一个此惯例的帝王,他在位时多次向史官借阅起居注和实录。看完史书后,李世民还一再告诫史官,关于玄武门之变的事,你们都要‘直书其事’,不要为了讨好朕,而替朕有所隐瞒。
此刻小皇帝要林延潮为尊者讳,不要把这样有失圣仪的话记录下。林延潮左右权衡了一番,心想若是不记,传出去定被御史们狂喷。
于是林延潮向小皇帝施了一礼道:“回禀陛下,依凡例,记注先载起居、次谕旨、次题奏、次官员引见,凡谕旨及官员引见除授皆全载,奉旨依议及该部议奏报闻者俱不载。如何载,如何不载,臣都会依凡例而行,而依祖制陛下不可过问。”
林延潮这么说,王家屏徐徐点点头,他也担心林延潮第一天为起居官,因为了讨好天子,而做出有失臣节之事。
小皇帝见林延潮不肯就范,满脸的不高兴,不免有几分朕这么低声下气与你说情,你也不肯通融,真好没意思。
但小皇帝也没有办法,摆了摆手示意林延潮,随你怎么写吧。
林延潮向小皇帝重新施礼,心想至少从这一点上而言,他比唐太宗强。
询问完几位医官后,小皇帝让他们退下,然后与众人问计道:“元辅之病,如何是好?”
一贯喜欢勇于发言的,张鲸嘴唇一动,本要开口,但似想起昨日被天子训斥之事,又不敢说话。
小皇帝看向,冯保却道了一句:“不如陛下再遣医官看视再定?”
冯保这话显然说得很没有水平,但林延潮却点了点头。冯保这时候权倾一时,又是张居正的重要政治盟友,他在这个场合说什么话,很容易引起别人误解,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说。
如果真要说,不如说废话。
小皇帝眉头一皱道:“大伴,昨夜刚遣人问过,再问已是无益。”
这时殿内值得天子顾问的唯有王家屏,林延潮二人。林延潮资历浅,在王家屏,冯保在场下轮不到他说话。
所以王家屏索性主动出班道:“元辅病重,看来短日之内,难以痊愈,但军国大事不可无人参详,故而票拟之事不可一日搁下,此事兹事体大,臣以为不如请另两位阁臣相商再作定夺。”
王家屏这是甩锅之法。林延潮却知也是眼下最好办法,反正有高个子人扛着,轮不到自己出头,在这等场合不能说错话,所以少说话为妙。
小皇帝听取了王家屏意见于是道:“立即去文渊阁宣两位阁老觐见。”
不久张四维,申时行二人一并来至中和殿。
六百七十章 一鸣惊人
中和殿内。
两位阁老拜见后,小皇帝即问:“昨日张先生病重,二位阁老可知道了吗?”
两位阁臣闻知张居正病重之事,都流露出震惊之色来。
张四维,申时行一起躬身道:“回禀陛下,臣不知。”
一旁冯保将张居正的病情大略讲了一遍。
小皇帝看了二人神色,似一点也不知情,手抚御案叹道:“先皇宾天时,下遗诏与朕指定三位顾命大臣,眼下仅余张先生一人,连张先生也要离朕而去吗?”
殿内众官皆垂首不语。
小皇帝顿了顿道:“元辅病重,阁务不可一日无人主持,若元辅暂时无法病愈,枢务应由何人决断?诸卿可以直言。”
殿上寂静了片刻,冯保不说话,其他官员也不愿说话。
这时候唯有张四维出班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首辅吉人自有天相,有陛下恩泽庇护,偶有小疾但想来没有大碍,据医官所禀昨夜阁老已醒来一次,依臣看说不准今日元辅就可理事了。”
申时行亦道:“启禀陛下,臣亦以为,当务之急当明确首辅之病情。”
殿上众官员点点头,若是张居正病愈,那么在殿上所说任何的话,一个不慎,都会立即遭到无情的打击报复。吕调阳的例子大家还未忘记,当初张居正夺情时,吕调阳暂代首辅之时,公然接受阁吏祝贺。事后吕调阳就被张居正赶回了老家。
张四维,申时行混到这一步都不容易,哪个不是人精,当然说话十分谨慎。
不过张居正若是没有病愈,那么张居正之后,权力格局如何划分,又当如何?那么今日殿上一句话,可能就决定了以后朝堂局势。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林延潮第一日任起居官,乍闻此事唯有紧闭嘴巴,做好本职之事。何况有大臣在堂,起居官也是不能向天子建言的。
不仅林延潮其他人也都不敢说话,连九五至尊小皇帝也不知说什么。
殿上寂静无声,过了许久仍是没有一人说话。
身着二色衣,奉御的中官们手中都是捏满了汗水。
一直到了巳时,天色已是大亮,日头照得中极殿内一片通明,鎏金的御座夺目发光,小皇帝手扶御座上不语,众臣们垂首盯着地上地上金砖。
突然殿外皂皮靴擦地声,打破了寂静。
一名太监疾步赶至中极殿禀道:“陛下,张府太医传信,今日早起元辅再度病重!”
此言一出,如巨石投湖,群鸟乍惊。
中极殿内不知为何嗡嗡有声,殿中之人不由脚步轻挪,袖擦袍服,额头拭汗。
小皇帝只觉得一阵眩晕不由以手扶额,冯保涨红了脸上前一步对这名太监道:“你立即转告太医,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元辅之命,若是不能,撑个一时三刻,若是不行,留下几句话来也是好的。”
“是,宗主爷。”禀告的太监立即领命而去。
看来张居正是真的病危了。
此刻殿中局势翻涌,有几缕呼吸突然沉重。
中极殿若有寿命,那么可知眼前这一幕在历史长河中,早就见识过不知多少次。
小皇帝颓然坐在御座道:“各省清账田亩还未报上,变法之事未得全功,张先生怎么能在这时候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