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1278节

林延潮欣然道:“你们有此心,吾心甚慰。但是圣意如何,是去是留,并非我能决定。自张江陵去后,朝堂之上暮气一日重似一日,这一点你们也是知道了。”

“美命,你一向觉得首揆不敢有所作为,但实话言之,就算我在他的位子,有今上见疑张江陵的先例,我也是束手束脚,不敢放手作为。”

郭正域一愕,然后道:“学生自然知道首揆的难处。只是依恩师如此说,朝堂上的事,难道没有可为的地方吗?”

孙承宗道:“以目前看来,今上首揆是皆无此心,恩师若是持此见,继续往前走就是一条死路,走不通的。当然恩师要退保功名,一生荣华富贵倒是不难。”

“那岂非成了尸位素餐的官员吗?”郭正域问道。

林延潮摆摆手道:“美命,你误会了,稚绳的意思你还听不懂吗?”

郭正域道:“学生愚蠢,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道:“很简单,我们为官不可陷于死路,若是一直往前走,觉得路越走越窄时,不可再硬着头皮往前冲,应当停下来看一看,甚至有时候还应当往后退一退,退了以后,路就宽了,眼界也就开阔了。”

郭正域闻言,眼睛里露出亮色道:“学生明白了,方才实在误解了稚绳兄的意思。稚绳兄这几年都跟随恩师身边,大有长进,反而是我这几年为官碌碌无为,反而见识狭隘了。”

孙承宗笑着道:“不敢当,孙某当年在柘县为了修堤之事,一意孤行,最后捅了大篓子,要不是恩师替我擦屁股,今日早就不知身在何处了,后来恩师点醒我,我才明白过去的不当。”

“这一次的事也是如此,当今朝堂上鉴于张江陵之事,无论从上到下对于变法事功,都是持反对之见,若是在这时继续持此政见,必遭打压。那么就如同陷入了窄巷,非进则退,不成功就失败,那么如同孤注一掷,这是为官之大忌。”

林延潮点点头,露出欣然之色,看来自己的眼光没有错。

郭正域问道:“那么依恩师的意思,我们应该停一停?”

林延潮摆手道:“不是停一停,我等谋事不可齐头并进,也不可知难而退,而是明白何为轻重缓急?”

“急之重之,先办,缓之重之,次办,譬如以人论之,我等为学生时,若是手中没钱,衣食无着,当如何?此为急与重,当先办之,否则就饿死了,再譬如每日读书明理,求知明理,此亦为重与缓,今日不为明日也可为,但一日复一日,若不读书不能进学,则一辈子又穷又饿。”

听了林延潮这话,孙承宗,郭正域都是笑了。

林延潮道:“不要笑,你们以为何为当前要紧之事?”

郭正域就道:“我等学派当然是事功,当年龙川先生,水心先生等先贤就主张,变法革新,通商惠工,富国强兵这些乃永嘉学派学问第一义。”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提变法事功,一在文,二在利。”

“通商惠工,充实国库,这在于利,在于急重二字,这国家也如人一般,没有钱,无钱强兵,无粮赈灾,则立即烽烟四起。”

“兴办报纸,普及义学,这在于文,在于缓重二字。正如我之前所言,欲得治法,必得治人,没有志同道合之辈,仅靠我等孤军奋战,早晚必败,就算一时如张江陵那般权倾天下,但早晚也会被人给翻过来。所以我继承陈,叶两位先贤的衣钵,在华夏提倡事功之学,用意就是在这里。”

“但是就算林学成为显学,终究不如开启民智,各位也到过民间,也看过穷乡僻壤之百姓,他们目中晦暗无光,死气沉沉,庸庸碌碌一生,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如何教他们经商务农?一个国家民族欲立天下之巅峰,必先发展其思想,解放之人性,否则一切都是泥沙瓦砾,百姓不拥护,再良之法必败,不开启民智,再奇之技,就算一时为我所用,也会被番邦异族学去,反过来对付自己。”

说到这里,郭正域,孙承宗的目光都亮了起来。

若说他们之前都是浑浑沌沌,对于未来有些彷徨,那么林延潮的话等同给他们指明的方向,也让他们知道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

“所以兴以教化之事,对我们而言,虽缓却重,没有一个坚实的根基,长不出参天大树。我希望将来的事功变法之事,不是我如王安石那般,力排众议,强立明法,颁布天下。我希望的是,能够顺应民心,大势所向,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天下景从,如此之事功,就如同劈竹,顺节而下,成为破竹之势,最后水到渠成!”

孙承宗,郭正域直到今日方明白林延潮之用心。

“天子,首辅之反对,当初我入朝之时早有预料,但是不能不为之,我若不登高一呼,天下人不知我林延潮变法事功之决心,就算为众人所指,但我要办的事,也是开了个头,就算不能亲自破除积弊,振兴这天下,然星星之火,终有燎原之日!”

孙承宗,郭正域此刻已是深深地佩服的五体投地。

郭正域道:“我明白老师的意思,既是当前变法事功不利,倒不如退一步,在兴办报纸,普及义学这样的缓重之事上下功夫,如此没有人反对,也可以让老百姓读书人明白我们的想法,将来有万民拥护之时,就是倒逼当朝诸公之日。”

一千五十一章 最后一步

林延潮说的话令孙承宗,郭正域都是陷入了激动,二人心情起伏之后,又恢复至理性。

夏天燥热,林延潮命下人端来冰镇的酸梅汤,放在桌子上。

透明的冰块碰撞着洁白瓷碗,发出沁人的声音,但面对这一碗消暑的良汤,但谁的心思也没有在上面。

孙承宗放下碗,一抹胡须边的汤汁然后直接言道:“以恩师今日今日之地位,若有一日位极人臣,执掌权柄,足以期待,这绝非渺茫。”

“但若说事功学要成为显学,却有些不易,以经术立为国策,千百年来只有法家,黄老,儒家三家。”

“至于本朝,则是以儒学里的程朱理学定为国策。”

郭正域此刻正好将一碗酸梅汤喝完,润了喉咙后大声道:“当今儒家正宗,我事功学派虽是儒家一脉,但论及道统却被当今不少朝野之士诟病。”

“如何说来?”孙承宗询问。

郭正域所学糅合理学,事功学之长,所以常有儒者批评事功学的话传至他的耳里。

郭正域道:“从老师阐述的道统而言,孔子乃理学,心学,事功学三派公认的不用多说了。”

“然而理学是颜渊,曾子,子思,再到孟子……然后是周敦颐,程子,朱子。至于心学不太讲道统,陆九渊曾言自己承孟子之学,实是颇为勉强。”

“老师创立事功之学的道统,推举子贡,子贡虽是被孔子誉为瑚琏之器,但是其经商的作风,被后来的儒者视为重利之举,比安贫乐道的颜子远远不如。”

孙承宗回忆道:“不过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颜回穷的响叮当,但子贡却不受命运安排,自己经商赚钱,有压必重,最后到‘家累千金’的地步)”

郭正域道:“然而世儒以为恩师提倡通商惠工,故而鼓吹颜子,其实则不然。子贡乃圣门之中不亚于颜子的高第,故圣人方将两位先贤相提并论。”

“圣人曾问子贡,他与颜子两个更贤,子贡说自己不如,颜子闻一知十,他不过闻一知二。圣人听了这话却道,我与汝都不如子贡。”

“后理学以颜子为道统,尝以‘崇回贬赐’,颜回是最得圣人真传的弟子,然而圣人却未贬低子贡。圣人其意,颜子虽穷,但能固守贫穷,实在难得,子贡不受命,自食其力经商而富甲一方,二者实同样值得褒奖。”

“不少腐儒却认为颜子如此君子固穷的态度,才是真正儒者所为,如此就是褒一个贬一个,一个对另一个不对,去圣人之意甚远。”

孙承宗点点头道:“然也,圣人直言,他与子贡二人都不如颜回。若圣人欣赏颜子多于子贡,为何要说我和你都不如颜子呢?”

见两位弟子你一言我一句,林延潮一面喝着酸梅汤,一面赞同二人之言,在理学中若是颜子是对的,那么子贡必然是错的,子贡之所以没有被黑,是因为他乃孔子的亲传弟子。

但是颜回与子贡二人在孔门中应该是并列的,不过理学却用明褒暗贬的办法,打压子贡的地位。

“还有子夏!”郭正域气愤道,“子夏与颜子,子贡并列十哲,一样却很少提及。”

当年孔子曾责备子夏,说他的学问是小人儒,而不是君子儒。子夏还被与子张对比,别人问孔子这两个学生哪一个可以称为贤,孔子说子张于礼法上太过了,子夏于礼法上却不及。”

别人猜测,那么子张就是正确了。孔子说错了,过犹不及。

郭正域道:“当今世儒认为子夏远不如颜子,于礼法上未备,故而是小人之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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