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万川将天下万理归为一理,林延潮用以解释,将天理人欲,义利,王霸合为一,这一就是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的一,中庸的中,万理归于一的一。
但气学的理一分殊,则是反过来。万理归于一理,我们赞同,但反过来不是一理化万理,而是一理化万气。
所以气学讲理在气中,理不过气之一道。
单知府用理一分殊,否定了林延潮的月印万川,以指责他抱守一理,不知运用。
单知府见彻底压倒了林延潮,得意地将扇子噗地一声重新打开,笑着道:“林府台言必称官不与民争利为一理也,民利方才是理。”
“恰如百姓肚饥,食小麦可饱腹,食水稻亦可饱腹。只要百姓能吃饱肚子,何必在于用何种手段,官不与民争利,气也。售仓粮利民,亦气也,只要殊途同归,先解去当前燃眉之急,百姓的倒悬之苦就好。”
“林知府只守死理,却不见百姓之饥。言比称圣贤,墨守陈规,说是经世致用,却不知如何解决民生。此举就是讲理而不讲气,非实学!”
说到这里,众官员纷纷点头,露出了大有收获神色。
气学与事功之学都是最近大兴的学问,皆有挑战理学,心学的趋势。并且二者都起于浙江,都是注重于外用,而且都强调自己是经世之学。
两派观点如此相近,但二者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也谁没料到,二人竟从政事上,牵扯出两家学派之争。
到底谁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现在看来单知府略胜一筹,单知府的言下之意,无论理学,事功学都专注于理一,但没有用功在分殊上,没有在优先解决实际问题上。
对于气学而言,分殊才是实学,才是格物致知。而理不过是气之一,只要手段可以达至理,就可以用。
单知府摇扇环视四座,然后笑着道:“兄还是改不了这直言不讳的毛病,说话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林府台不要见怪。”
单知府最后一句话,言似恭谦,其实却是狂妄至极。
九百三十三章 是你要将脸凑上来的
如何理解理一殊分?
理学认为理是一,既然是一,那么就是不可变更的,不随时间,大势而变化,所以必须遵从古人定下的金科玉律,尊先贤之言。
气学则认为殊分,只要能达到理,那么手段可以变通。
这一点法家也是如此认为的,正如商鞅所言,治世不一道,变国不必法古。
总而言之绝对不可墨守陈规。
所以在单知府的口里,就批评林延潮墨守成规,抱着古理不放,却坐看开封府粮价高涨,无视老百姓死活。
林延潮听了这话,怎么觉得如此刺耳啊。
明明自己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对方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官僚。
而对方却指责自己食古不化,墨守成规。
这也太讽刺了吧。
厅外的巡抚臧惟一也是称许心道,目前看来单知府确实在辩论上是赢了一道。
事功之学,莫非真不如气学?
单知府扇子轻摇,今日驳倒林延潮已成定局,不仅为自己来开封府到任开了个好头,而且还大大的长脸啊。
当下单知府当下手里扇子摇得更勤了。
林延潮道:“首府说的是,可是……可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王安石市易法与单知府出售仓粮一般,也是高卖低买,却留下害民之称?”
单知府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难知的?无论是市易法,还是青苗法,都乃王相公利民之举,但却打击了大商贾及兼并之家,故而遭到民间反对,才遭到失败。”
“为政不难,不罪巨室。哼,本府偏偏要反其道而行,开仓粮济民,会得罪不少本府官员,以及大粮商。但本府身为百姓父母官,岂能见子民受苦。故而本府宁可不要这乌纱帽,也要推行此政!”
说的好,此处应有掌声。
单知府这一番话说完,下面官员都是鼓掌。
官员们最敬佩的就是这样,不畏权贵之人啊。
单知府得意洋洋的摇扇道:“林府台,本府这一番话你听懂了吗?”
单知府说到这里又道,“但也无妨,本府此来并非与你谈论古今,你要请教这些,本府私下当然是知无不言。但眼下满堂官员正在,我们就不要耽搁功夫了。”
单知府一说,满堂官员都是笑了。
下面沈同知也是道:“林府台也是好学之至啊,不过学是学,可以慢慢来,但眼下老百姓在外面饿着肚子,我们在此辩经研学,谈论古今,那是读书人所为,并非是我们为官之举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沈同知说得是。”
一旁方进不认为林延潮这么容易就被驳倒了,当下道:“林府台,胸中有什么话,倒不妨一言,让我们也好听听。”
单知府笑着道:“是啊,说了半天,我们还未听林府台高见,但若是守着'官不与民争利'的道理,说是为民,其实为商贾说话,那么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们都不如早点散了。”
受方才单知府鼓动,也有官员道:“林府台,不要再说了,单知府不惜乌纱也要为了百姓,你若反对,就是为了商贾说话,而不是为了百姓说话,如此是为官之义吗?”
单知府自顾笑着,众人也都将目光看向林延潮。
“重农抑商,国之本也!”
“林府台请慎言!”
开封府官员当初反对林延潮,是因为单知府是他们顶头上司的缘故,现在则是都被单知府说动了。
众人诘难下,是否能坚守自己。
臧巡抚看了林延潮,不由赞一句:“千夫所指,不改其色,真大丈夫。”
面对众官员诘难,以林延潮不为民做主,反替商贾说话,在这等冤屈下,常人如何能忍。
林延潮离座走至厅中央,环视左右道:“昔灾年之时,朝廷禁酒,以存粮食,但为何现在不禁?”
“秦汉时,动则授田百亩,然百亩之食不足以养一户。然而为何今江南一家数口,仅靠数亩之田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