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天子这般厚遇,连王锡爵也是动容,一旁王衡也是低声道:“爹爹……”
他生怕王锡爵不答允。
但见王锡爵却叹了一口气道:“蒙陛下看重,申吴县我与他共事多年,其心思缜密,老成谋国,怎么能说没有重臣主持,有他主持大局,陛下大可放心。某只乞骸骨归乡,琴棋书画自娱,不问世事。”
王衡坐不住,心道申时行怎么可与爹爹你比较。
说起申时行,王衡还是有气的,当年王锡爵是会元,申时行第二,到了殿试时,若是再夺状元,那么就是双元,虽说比林三元差一点,但也是相当了得的。
可是殿试上,王锡爵在策论里直指时弊,耿直直言。而申时行说话则圆滑多了,最后嘉靖皇帝取了申时行当状元,王锡爵降为榜眼。
这也就算了,毕竟王锡爵与申时行同在翰林院,二人交情很好。
但后来张居正夺情事件时,王锡爵是表示反对此事,并拉申时行站到自己一边。于是二人都跑去张居正府上抗议。
但同样抗议,结果却是不同,王锡爵被赶回老家,申时行则在次年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由此王衡得出结论,申时行实在是太无耻了,说一套做一套!
再好的朋友都有较劲的时候,何况申时行,王锡爵二人是同榜,又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就是交情再好,也是有上下之心。
万历六年时,王锡爵在家种田,申时行入阁,一高一低令王衡替王锡爵很不平衡。
陈矩没料到王锡爵还是拒绝,当下一愕,心想你王锡爵如此回复,也实在太不给皇帝面子了吧。
陈矩于是计上心来,突然仰头大笑。
王锡爵皱眉问道:“中使何故发笑?”
陈矩笑着道:“无他,突想起唐书里一句话,严挺之宁不为相,也不见李林甫。”
王锡爵不由色变。
而李三才则是暗笑心道,恩师心高气傲,一般相求,不易成功,倒不如以言语激之。陈矩实在是高明。
在场之人都是饱读史书,陈矩这话的意思,是引用一则典故。
唐玄宗时,张九龄与李林甫二人为政敌。
但张九龄想推荐自己好友严挺之为宰相,他对严挺之说你若要担任宰相,我答应了还不行,你还必须要拜见李林甫。
严挺之听了却没有照办,为官除了公事外,从不私下见李林甫。李林甫深恨,于是找了个由头将严挺之贬官。
陈矩举这个例子言下之意,就把王锡爵比作严挺之,申时行比作李林甫。王锡爵不愿入阁,是不是因为申时行在位为宰相的缘故,如此说来你心眼也太小了吧。
王锡爵听了冷笑道:“申公待我如何,我待申公如何,日月可表,天地可鉴,又何必与外人道哉。”
见王锡爵作色,李三才立即道:“陈公公路远道乏,不如先歇息。”
陈矩见李三才给自己使了眼色,当下点了点头先是告退了。
陈矩走后,王锡爵对李三才斥道:“你身为我的弟子,怎可巴结中官?”
李三才道:“恩师,陈矩不同于马玉那等奸佞,他的名声一直很好,这一次出宫沿途也没有祸害百姓。他路经苏州,我也是代表南直隶官员迎候,若是马玉那等人,学生就算不要这乌纱帽,也不会迎候。”
王锡爵听了点点头,仍是正色道:“你说得虽有道理,但我辈读书人以清节为重,就算陈矩没有恶迹,但也是天子中涓。你身为官员去逢迎也有巴结之嫌,为读书人不齿。”
李三才垂下头道:“恩师教训的是,弟子记住了。”
这时王衡道:“爹爹,圣上如此器重于你,为何仍要拒之,如此不是辜负了圣意。”
王锡爵看了王衡一眼道:“不要胡言。”
王衡不服气当下继续道:“就算爹爹不体圣心,天下士子对爹爹出任宰执,也是翘首以盼。爹爹若一再拒之,天下苍生奈何?”
李三才也是道:“恩师身负众望,学生不少同僚,好友也是频繁来信,问恩师为何不出仕为官,学生也不知如何答之。”
王锡爵见二人这么说,沉吟道:“你们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一次虽说天子召我,但也有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三人在朝堂上为我造势之故。”
李三才道:“李兄他们都是朝中清流,举荐恩师也是出于一片公心。”
“公心?”王锡爵斥道,“老夫还不知他们肚里卖得什么药?他们与申吴县不和,故而希望老夫入阁取而代之,这才是他们的'公心'!”
李三才心底佩服,王锡爵不为名爵所诱,看事十分通透。相较下,李植,江东之以为王锡爵为人刚直强硬,眼里容不得沙子,入阁后必与申时行冲突。
却不知王锡爵也知道这一点,在申时行,王锡爵这样经久历事的老官僚眼底,他们的计谋就犹如小孩子耍弄权谋一般。
王衡道:“申吴县任首辅以来,畏首畏尾,不敢规劝天子,将朝堂上弄得乌烟瘴气,爹爹入阁,正好是拨乱反正。”
“竖子之见,申吴县长于谋身,不等于不善于谋国。你们与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他们在下面骂的倒是轻巧,但若论真正上台办事,为政天下,你们全部加在一起连申吴县十分之一都不如。”
王衡满脸通红,李三才道:“恩师所言极是,但是恩师若是拒之,李兄他们必推举其他人入阁,若是内阁不和,到时岂非党争再起?此才是国家的不幸。”
王锡爵闻言点点头道:“你这话倒是有道理。”
李三才,王衡又再劝了一番,王锡爵终于有几分意动。
次日陈矩要往河南办事,王锡爵终于决定在服阙之后就入朝为官,并书信一封交给陈矩让他转交天子。
陈矩办妥差事后大喜于是道:“荆石先生想通这一点就太好了。”
王锡爵道:“陛下如此看重老臣,老臣怎不知进退。老臣要说的话都写在信里,公公回宫后,也当劝谏天子疏远谄媚之臣,止钻营求官,戒除虚浮,节约开支,广开言路。另外张江陵忠于谋国,在位时虽是狂傲,但也为国家办了很多大事,恳请陛下也不要再追究张江陵旧人的事,并善待张家后人。”
此言一出,陈矩对王锡爵心底十分敬佩,王锡爵被张居正整成这个样子,在他身后失势时,仍是肯为他说话。
这样的话,王锡爵不是第一次说了,在之前就上表天子讲了好几次。
这与于慎行,林延潮一样,都是正直君子之举。
陈矩当下道:“咱家谨记先生教诲了,这一次咱家去河南办潞王就藩之事,马玉前车之鉴在前,不知先生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王锡爵道:“马玉之死乃咎由自取,公公既去河南,当以百姓为重,如此必不生祸患。”
“受教了”。陈矩言道。
于是陈矩从苏州乘舟至徐州,再从徐州转乘从贾鲁河前往开封,一路上都没有惊扰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