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何愧疚的?您的大位是继承太祖高皇帝,那燕王夺了咱们的江山,九泉之下这个逆臣才无颜面对高皇帝!燕王一脉并非正嗣正统、名不正言不顺,咱们准备了那么多年,只要父亲登高一呼,咱们再把二十余年前的一切都夺回来!”朱文奎情绪有些激动道。
朱允炆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子,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切勿急躁,再过几十年你也会明白很多事。现在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经过燕王二十余年的稳固,现在满朝文武谁还认当初的建文朝;天下子民又有谁还会拥护我们?当今天下,人心思定,我们一旦起事必定面对逆水行舟的困境,与全天下为敌,除了劳命伤财什么效果都没有。”
文奎想说当初燕王也是逆境起兵,一个藩王府有多少兵、以臣谋君难道能得拥护、打内战是顺应大势?竟然能夺取天下,可见万事不是绝对的。朱文奎认为自己的父亲太软弱了,而且年老失去斗志。他内心里十分不赞同父亲的想法,但作为儿子能进言,却不能违抗父亲的意思、更不能指责……遗臣们都认“建文帝”,文奎自己确实没多少威望。
朱允炆又说:“追随我出来的二十二个大臣,个个都很忠心,不必太多疑心。特别是郑洽,就算谁都可能背叛,独独他不会。他曾指天发誓:生为建文臣、死为建文鬼。我最信任的大臣就是他……方孝孺如果能和我一起出来就好了。”
……
一个月后,郑洽再次来到朱允炆所在的玉山道宫,他带来了个消息。通过在京师的信息途径,郑洽了解到朝廷已派人着手调查朱棣被毒案。胡瀅从南京国子监祭酒擢升为礼部左侍郎;张宁擢为礼部员外郎,并在郑洽的消息递送下来之时离开了京师。
郑洽在朱允炆面前进言道:“如果礼部员外郎张宁是到巫山去的,肯定就是为了暗查香灰之事而来。此人在永乐时就是胡瀅的部下,南直隶桃花山庄倾覆、彭天恒被害、查获了皇上的亲笔书信都是他做的;并发觉了辟邪教的线索,胡瀅因此根据抓获的教众苗歌将注意力放到了巫山县,由此发现了那种在别处没有的香灰,辟邪教的称为‘辟邪香’……
可见此人是胡瀅手下的得力干将,屡立功劳。如今受伪帝擢为礼部员外郎,本是个闲职,却马上离开京师。极可能就是来查那桩旧事。”
“姚姬现在从巫山撤到湖广永顺司那边了吧?”朱允炆沉吟片刻,“辟邪教以前在巫山等地活动太频繁,教坛迁往永顺司,也可能被伪朝鹰犬顺藤查过来……应该传令让姚姬回来。”
一旁的马皇后立刻很不高兴地低声道:“你还记着那个宫女!”见朱允炆不置可否,她又小声进言,“一个捣鼓毒药的女人,你让她回来留在身边,也不嫌不吉利?”
“什么毒药,又不是她做的。”朱允炆随口道,但心下也因此马皇后的话被影响了,确实他对毒药也有点忌讳。想自己的叔父朱棣一世叫人畏惧却死在毒下,又有传言朱棣的儿子朱高炽也是被阴谋毒死的……到时候万一马皇后和姚姬争宠激化玩起毒来,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这时郑洽说道:“辟邪香本身没有毒,只有通过特制炼成的小部分才有毒性,用处只在总教坛四周用于自卫。可否传令辟邪教的人,暂时销毁所有用于防卫的毒粉,以此误导暗查此事的人,让他们认为辟邪香并没有毒,或许能造成伪帝君臣猜忌,对咱们也有利。本来事情过去了多年,伪帝应该不再追究了,多半是胡瀅从中谗言,咱们何不来个反间计?”
“这个计策甚好,就按郑少傅说得办,给永顺司的教众传令。”朱允炆点头首肯。
……张宁擢礼部员外郎,被迫放弃了仪制司的实权,升官到了一个闲职上,从五品员外郎相当于副郎中,有个副自然就不掌什么权力。宣德帝传诏面见,亲自将钦案交给了胡瀅和他,让他们密查;张宁别无选择,只好又干起了老本行。
胡瀅出任礼部侍郎负责“主持大局”,主要就是从礼部给张宁拨钱拨人,具体的案件被皇帝授予了张宁。胡瀅和张宁心里都清楚了彼此之间成了相互制衡的关系。
皇帝认为胡瀅一家之言不足以取信,但同时也信不过张宁独自复查,所以让胡瀅“主持大局”。胡瀅派了几个人跟张宁下去查案,其中有个人是燕若飞,就是那个跛子,张宁十分清楚跛子是胡瀅府上的心腹……名曰燕若飞在前年亲自负责过这件事,了解内情,对张宁有帮助。
除此之外还有吴庸,采访使机构大规模裁撤后吴庸回家赋闲,现在重新被胡瀅启用成了张宁的副手,吴庸带着个詹烛离。这个姓吴的以前在南京做添注官,实际是采访使,资历比张宁老得多,和胡瀅也打了多年交道,可能也是胡瀅那边的人。另外还有几个身强体壮的随从。
而张宁只带了个徐文君,实在无人可用,通过上次去南京迎驾的事儿他发现老徐年老体力跟不上,巫山县好像在重庆府,山比较多道路崎岖,到时候怕老徐熬不住。还有赵二娘身手不怎么样,体力也比不上练武的徐文君。
他和上回一样把张小妹交给未婚妻罗幺娘照顾,然后就领旨出京办事来了。
除了人和钱,张宁还得了一份加盖了兵部礼部印章另朱批的公文,规定礼部员外郎奉旨公干,所到之地官吏应尽力予以配合帮助,如遇急情,凭印信地方兵马司应在辖地之内派兵协助;只是兵马司的人不能出自己的地盘,调兵出辖地光有一张公文不行,还得兵部的兵符。
一行人不带仪仗,不声不响沿着驿道先到了巫山县,先没见官,依照燕若飞知道的情况先去了辟邪教的教坛所在寻访,但已不见了教众活动的迹象。接着张宁便带着人去县衙见了知县,出示印信让知县派人协助查访辟邪教众的去向。
张宁也叫手下四处打听辟邪教的消息。好在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不出几天众人就把消息查清楚了,原来那辟邪教在地方上人不少,加上活动频繁,踪迹便无法完全掩盖,教坛撤走了两年至今巫山县还有信徒。收拢的信息一分析,辟邪教应该去了湖广永顺司,那地方也是山高林密汉蛮杂居,情况比较复杂,难怪那帮人选择了那地方。
张宁当下就决定带人奔赴永顺司实地考察。
第一百零七章 水土不服中了邪
因永顺司是土司辖地,张宁等十余人没有直接过去,便先去了湖广常德府。所谓土司称为宣慰使司,其实就是偏远地区的土皇帝,永顺司的宣慰使是彭氏,这家土皇帝从十世纪初就统治着那地方,历尽几朝到现在都四百多年了,比中央王朝存在的还要久……所以为了稳妥起见,张宁决定现在汉人治下的官府里找个能与土司打交道的帮手。
明朝廷允许彭氏继续统治永顺司,一个原因是偏远山区位于数省交界情况复杂、民族繁多,汉官入驻既要调兵又要费钱,还不一定玩得转当地的情况,不如让土皇帝继续稳定地方局面;另一个原因是大明朝立国之初永顺司的彭氏就归顺效忠了,不仅向朝廷交税,在遇到国家战争时还会出兵助战,越南战争时宣慰使的长子就率兵两千余人追随明军在南部作战;他们也遵守中央朝廷的政令,明朝廷诏令土司宣慰使要先进行学习儒学才能继承官职,永顺司就在宫殿后面修了个书房专门学习读书写字。这样一个土皇帝政权,又离统治中心那么远,中央王朝推翻它干嘛?
于是从常德府往西行的路上,张宁的队伍就多了几个人,带头的是常德府九品知事杜方,是知府介绍的,据说很了解永顺司的情况,并且过去出差公干几回。果然一路上杜方无论大小事侃侃而谈、仿佛一个“永顺通”,张宁觉得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湖广布政使司安排来监视永顺土司的,免得他们造反时官府毫无准备。
路是越走越崎岖,山也逐渐高起来,幸好大伙骑的是蜀马。这种马据说出自四川布政使司,让它在北方平原上奔跑那是不咋样,而且个头矮小没气势;不过走山路就很内行了,就算是山间的羊肠小道它都走得很悠闲,负重好、能吃苦,不用喂精粮也能干好一阵重活。
秋天的阳光晒着不疼,暖洋洋的,但就是这种太阳更容易把人晒黑,人们感觉不到热就不会经常找遮阴的地方。于是徐文君仍然打扮得很阿拉伯妇人一样。
杜方在张宁的面前,一面走一面时不时回头,口若悬河,“辟邪教我前年就听说过了,从重庆府那边迁过来的,总坛在巫山。这帮人除了妖言惑众倒也没做什么坏事,且活动隐秘,常常聚在山高林密之处,官府要派兵剿灭十分困难而且说不定他们听到风声就会跑了。加上去年永顺司东部发生了瘟疫,辟邪教的人赈灾又救人,所以官府一直没怎么管他们。”
“赈灾?这帮人是靠什么维持的,我是指粮食和经费。”张宁问了一句,大约是前世干过会计,对于经济收支的问题本能地关注。
杜方想了想:“应该就是靠妖言惑众!等到了地方找个信那东西的教徒问问就能证实。”
张宁道:“你是指行骗?”
杜方回头道:“正是如此,先蛊惑人心,然后卖符水香灰。当地有个地方叫黑风崖,有很多古代的悬棺,辟邪教的人就造谣说上古鬼王从地下出来了,专门吸血害人,然后让人捐家产入教就能辟邪。”
这时跛子燕若飞不动声色地插道:“这种手法在巫山县就用过,但略有不同,教众也是造谣山鬼出没,并将两座废弃的寺庙传为鬼宅,有好事者白日进去猎奇,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越传越玄。这时候他们自称是‘天帝’的传人,能驱鬼辟邪,教主更是天帝之女、神女转世,蛊惑人心骗人捐资入教。后来燕某暗中调查,才发现了那种有毒的香灰,他们就是将那种香灰暗中放置在废弃庙观之中,毒性很慢不过一旦多了,人靠近闻之,数日必毙。”
“巫山县、神女,听起来好像还挺说得通的。”张宁笑道,“宋玉的《高唐赋序》云: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说得可就是他们的教主了?”
杜方道:“多半是自编自造为了谣言惑众罢了。”
张宁收住玩笑,又问出自己关心的事:“百姓可以敬而远之,他们又是如何办的?”
杜方答道:“永顺司东部确实常常发生一些状况,时不时有人七窍流血暴毙,初时官府认为是瘴气之故。后来又责成永顺司宣慰使调查上报,并派了医官前往协助,发现其实是树林中有一种细小的吸血虫,一旦从口鼻钻入人的体内就可能七窍流血身亡;辟邪教众造谣说是黑风崖的鬼王出世,接着散布一种称为‘辟邪香’的东西给教众辟邪,不料那东西挺有效,百姓因此俱信。加上永顺司执政不力,山村百姓又最信那玄虚之物,致使辟邪教势力蔓延。
尚有一事,便是去年夏季永顺司突发瘟疫,当地宣慰使以下官吏同样救治不力,辟邪教众趁机通过教徒收买人心,组织百姓隔离病者、清洁水源,熬药救治,行之有效,因此辟邪教一时便名声大振,受当地百姓所护。传言那彭氏家中也有人入了教。”
张宁后面的吴庸说道:“无论是瘴气还是吸血虫,咱们是不是也讨些香灰来……”
燕若飞马上冷冷道:“有毒,你信那玩意?”
吴庸会意,便不做声了。幸好这时杜方说道:“我有准备的,带了药材,那东西也不是只有什么香灰能治。”
张宁沉思片刻道:“杜知事言宣慰司有官吏入教?那咱们过去查辟邪教会不会遭人破坏正事?我看这样,先设法找到个入教的百姓了解状况,然后去传言的那个黑风崖瞧瞧,看有什么线索。”
张宁这次的差事主要是查胡瀅说的那种“香灰”究竟是什么东西、有没有毒,更深一层是辟邪教与建文遗臣有没有渊源……进而论证太宗之死的疑点。至于其它的诸如捣毁邪教纠正流言维护统治等等,就不关他的事了,管不了那么多。
在路上走了几天才走了一两百里地,路实在不是很好走,虽然是驿道也多是高山间的崎岖小路,还有栈道。不过总算到了永顺司地界,从大路关卡没有任何麻烦,官府的印信非常管用,不过为了保密起见只用了杜方的印信。
又走了一天,正好有个随从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张宁便叫人寻访辟邪教的教众,慌称自己有人中了“鬼王”的诅咒,想捐资救人。
果然经过信教的苗族百姓引荐,张宁等人在附近的山上找到了一处木竹构建的宅子。一个穿着土家布做的长衣裳的男子出来迎见,头上还带着斗笠宽的帏帽。得了好处的好心苗族百姓上前说道:“这些人是去永顺司办事的,在路上中了鬼王的邪,我就让他们来求香。”
那教徒打量了张宁等一众人,风尘仆仆的带着行李应该是来往旅人,劝他们入教没什么意义,就说:“你们先进殿里拜天帝,并向天帝进奉一些诚意,我等教众自会开光赐予神香救苦救难。”
“进去拜拜吧。”燕若飞很有自信地说,大约是对自己的身手有自信,根本不怕这帮人。
张宁点点头:“出门在外,见庙就拜准没错。”
那戴帽的教徒肩膀一阵抽动,虽然没发出声音,却看得出好像被张宁一句话给逗乐了。
一众人走进寨子,见中间竖着一尊高大的泥像,头上戴着一顶死人做法事的图上冥王一般的帽子、很霸气的模样。所谓神殿,居然头上连遮掩的片瓦都没有。
这时又出来了一男一女,一般的打扮不过看身材和走路姿势就能分出性别,每人手里捧着一个细腰小瓶,在方才那教徒身后对着泥像跪下。前面的那个教徒便念念有词地唱起来:“皇天后土,手中一绳,掌管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