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于府不远的楚王宫中,姚姬也有同样一个疑问。
她在武昌政权中的影响极大,自身为建文帝贵妃和湘王生母的身份自不必言,五大臣之一的姚和尚是她的同父同母兄长,手里还有内侍省,触角从官场、军营一直伸到市井,连南衙官僚(楚王宫南门的各寺卿官员)也常常与她有信件来往。
但姚姬的影响几乎都是间接影响,她没有过直接参与朝政政务或对大臣发号施令的先例。毕竟现在不是唐朝武周的形势,士大夫对后宫妇人直接参政抵触更大,姚姬自己平常也很注意分寸。所以现在她无法直接下令周梦雄出兵,只能关注内阁的动向。
今天她还在吃午饭,刚刚动筷子,听说夏常侍从内阁回来了,立刻就放下筷子,唤夏常侍进来说话。和她一起用膳的周二娘和张小妹也跟着放下筷子,坐着等。
夏雨走进房间,悄悄打量了一番里面的人,便弯腰对姚姬说道:“大堂上议事刚散,周部堂也来了。他极力劝说杨首辅及其他两个阁臣朱、郑,说现在不是出兵的时机,要再等一等。”
姚姬的脸拉下来,周二娘忙低下头。夏雨看了一眼周二娘,小心说道:“周部堂不是不愿意出兵,他认为现在新军训练还不够,对战阵生疏,需要抓紧时间勤加训练,等有把握时才能出兵。”
姚姬皱眉沉吟,夏雨揣摩得准,接着就忙道:“对了,诸阁臣也问了周大人,万一九江失陷永定营覆灭,后果不堪设想,该当如何?”
“他怎么回答的?”姚姬忍不住问。
夏雨道:“周大人当着诸臣的面吼了起来,说事到那一步,他会甘愿凌迟而死。”
夏雨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据报,黄州的官军已经大部渡过长江,内阁认为这股官军不会进攻武昌,而会向东合围九江城。江北军已部署在武昌到九江城之间,号称十万,不过内侍省多方打探的情报估计,加上增调的地方军总兵力应在五六万之间。周大人若此时出兵,必须先和北路这股人马交手,如果不能击败北路军,援救九江城便无从谈起……周大人的顾虑也有些道理,武昌的新军从去年就开始筹备,一直到现在才成军;如果周大人这回出兵没能打败北路军,甚至于战败了折损了新军,咱们整个湖广真就无兵可用,难以支撑官军的进攻。”
姚姬轻轻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前阵子不断有周梦雄在新军中挤兑朱雀军老人的传闻从心里一闪而过。
良久后她才冷冷问:“大堂上朱恒说了些什么?”
夏雨一时间不好琢磨姚夫人的意思,只是直觉有些异样,朱恒现在既不是首辅、也不掌兵权,另外还有几个阁臣,但为何姚夫人独独问他的说法?夏雨回想了一下,答道:“朱部堂两次督促周大人加紧准备,但至始至终并未提出要求他马上出兵。”
姚姬抬起衣袖轻轻一挥,什么也不再说了。夏雨忙执礼后退:“属下告退。”
“吃饭吧,还干坐着作甚?”姚姬看着同桌的女子,强作一副淡淡的微笑。接着又好言对张小妹说了两句家常,问她,“今天中午厨子做的菜还好吃么?”
“好吃……”张小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姚姬听出异样,偏了下头看她,“怎么了?”
张小妹忽然哭了出来,埋着头径直就拿袖子抹眼泪,哽咽道,“哥哥被敌兵围住了,不知道现在他吃的是什么,能不能吃饱饭……”
姚姬听罢十分疼惜地轻轻拍着小妹的背,“放心罢,你哥在军中是几万人的统帅,若是连他都吃不饱了,那么多人怎么办?所以你不用担心这种事。”
周二娘被冷落了好一会儿,见状也安慰了张小妹几句,又道:“我父亲一定会率兵去帮王爷的忙,下午晚些时候,我回去一趟,问问他。”
姚姬听罢轻轻说道:“宁儿又不在家,你回娘家住两天尽尽孝也好。”周二娘忙道:“娘家有我的哥哥周忠,我现在尽孝应该对婆婆才对。”
张小妹不管俩人的对话,只记得周二娘说会求她父亲调兵去救,当下便露出了几分信心:“哥哥走的时候,正经向我保证过,一定会打败官军,得胜了就回来。”
姚姬听罢愈发觉得张小妹招人喜欢,便说道:“文表最疼的就是你,他也没骗过你,应该是能说到做到的。”
及至下午,周二娘果然收拾了一番,出楚王宫回娘家去了。等到半夜父亲周梦雄才回来,穿着一身铁片一脸的疲惫,在客厅里见到周二娘,他什么也没问,立刻就抓住重点:“你早点怀了朱家的血脉才是正事,还用理会军政国事?”周二娘道:“女儿什么也没说,父亲哪里觉得我干政了?”周梦雄道:“那你就什么也别说了,反正你也懂,等这么一夜,早点睡罢。”
第四百四十四章 釜底抽薪(1)
雨还在下,地面上一片泥泞。不过张辅的中军大帐中十分舒适,这顶帐篷搭建在竹木台子上离地几尺高,帐篷上流下来的水直接从木头缝隙里流到了地面,然后通过排水沟流走了,丝毫不影响里面的干燥。
帐内只有四个人,武将薛禄,都察院官员杨四海,还有一个穿着紧身青布短衣的中年人;张辅正坐在上方的凳子上,拿着毛笔慢腾腾地写着什么。
外面黑漆漆的景物中点缀着一些火光的影子,这里不像是战场,只是个露宿的营地,大军都蛰伏在了雨夜之中。张辅终于把笔搁在了砚台上,手放在下巴摸着胡须,看着外头细听了一会儿雨声,这才开口说话。
“在对江西用兵之前,老夫便陆续派了一些人混进九江城,这个事兵部是知道的。”张辅看了一眼杨四海,杨四海不是兵部的官,但他的靠山杨荣是兵部尚书,“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一股人马不是这些细作,细作人少缺兵器干不了什么事;而是汉王降兵中的一个人,他叫王致远。”
张辅顿了顿继续说出机密,“这个人很早以前就是安插在汉王军中的人,咱们的人。但在以前在汉王那边不受重用,所以没起到什么用。直到朝廷王师夺下采石矶(南京附近的重要渡口)后,老夫认为平定汉王已是迟早的事,王致远到那时也没什么用处了;但湖广叛匪尚在,官军进南京后,势必会从江南进军湖广,九江城扼守鄱阳湖,是个坎。老夫便下令王致远提前投靠九江驻军,当时守备大将是王仕顺。之后王致远便是九江军中的一员将帅,王仕顺被杀后,他仍然在九江毫发无损。”
杨四海略有惊讶道:“这么说,汉王还在的时候,英国公就已经在九江布了一子?”
张辅淡定地微微点头。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神色一凝,用敬畏的眼光看着头发花白的张辅。他说道:“这种手段不是坦坦荡荡的做法,但诸多迹象表明,朝廷里也有叛匪的奸细。来而不往非礼也,兵不厌诈咱们也不用和叛匪客气。”
穿黑衣服的中年人恭敬地问道:“那个王致远能顺利调动手里的人么?”
张辅道:“此人以前就出身将门,‘投奔’汉王后经营自家势力,麾下能战的都是私养的家丁牙兵。他至少能顺手地用好自家的那些人。”张辅接着说,“连城里的那些细作也不知王致远的存在,此人只有兵部高层和老夫知道,事涉机密,不到用时不会和他联络。所以这次你一定要做好准备,必不能白白损了这支人马……你确定北城那个密道没被发现?”
黑衣人道:“自从挖好之后,就用过一次。”
张辅轻轻点头:“你同昨晚回来的人一起进城,以后就不要再派人出来联络了。城已戒严,叛军的暗哨防得紧,走多了夜路难免撞鬼。”
黑衣人正色道:“卑职已在领子上缝了毒药,用蜡包裹,只要一咬破半柱香内必殉国。万一遇上了意外,卑职就是死也不会将王致远部供出来,定以身报英国公救命之恩。”
张辅道:“你不仅是报恩,更是报国、救无数将士的性命!今汉王叛乱已定,建文伪孽困守一隅顽抗,定鼎祸乱迟早之事,但眼下叛匪在九江筑墙死守,若不能断其粮草,将士必会在以后的苦战中折损无数。你身负重任,系万千性命在身,定要明白。”
杨四海在旁边说道:“如果咱们的内应能烧掉叛军的粮仓,九江无粮道,可不站而下。”
薛禄也忙道:“英国公釜底抽薪之策,深谋远虑,必能马到功成。”
这时张辅拿起了刚才写好的字,晾了一会儿差不多也干了,上面写着两行小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取了一支竹筒,亲手将纸卷好放进去,然后用腊封好。张辅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事,递给黑衣人:“军令就不写了,王致远识得我的字。你再把他的底系说一遍,他定会相信你的身份;不然他的身份暴露,早被直接拿了,何必派人去骗他?”
黑衣人应了一声:“是。您还有什么吩咐?”
张辅在桌子前面来回踱了几步,又谆谆叮嘱道:“记住,王致远是最关键的一处,动手前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他的驻军在哪里,你可以问城内的内应,多打听几个人,将王致远混淆在里面。”
“卑职明白。”
“去罢。回来的那个内应在帐外等你。”张辅挥了一下手,转过身去。他只盼内应得手,不用烧掉所有的粮草,只要烧了一部分也够叛军军心动荡的。
……
张宁披了一件长袍就坐了起来,转头看窗户,外面黑漆漆的。辛未又是一身尽湿,水从她的裤脚流在地板上,很快就积了一滩水渍,她小声说道:“昨晚从城外爬进来了两个人,下半夜那宅子里的人陆续出门,一连去了七八处地方。咱们的人已经分别将所有的地方都盯住了。但不知里面有多少人,咱们只有三十多个人手,须得王爷下令,让李将军率侍卫队去拿人。”
“这下够多了。”张宁胡乱穿衣服,辛未身上湿的便站着没动。他起床把火炉子提了过来,放在辛未的旁边让她烤火。辛未道:“现在只等王爷一声令下,便可将奸细一网打尽!”
张宁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还记得奸细联络的都是些什么地方么?”
辛未回想了一下,便点头称是。张宁便到桌案上翻找了一会,找出一张笔绘的九江城图纸,让辛未过来指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张宁又询问各个地方的大小见方,什么房子干什么的,问的十分仔细。幸好辛未在这种事上很有心思,大部分都能描述得清楚。有普通百姓的民宅、商铺之类的地方。
“这些房子一共才藏不了多少人,一帮人窝在房子里要吃喝睡,最多不到一百人。”张宁撑着下巴一边想一边念叨,“百十人在偌大的城里能干什么?准备攻击城门,或暗杀要害人物?还是只打探消息……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辛未道:“要是近卫队调走了,王爷真得小心有漏网之鱼,安危要紧。”
张宁摇摇头:“巡抚衙门旁边驻扎有永定营第三军几千人。”他迟迟不下命令,坐了很久后说:“我要是张辅,这种时候肯定优先烧粮草。九江一座死城,一烧掉粮草就是釜底抽薪,再牢固的工事都没用,人总得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