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幺娘幽幽叹了一口气,接着便强笑道:“哪怕他变成了湘王,我才不想跟他做妾。”
于谦道:“既称亲王,和寻常士庶是不同的。就算不做正妃,次妃也与妾是两码事。”
罗幺娘摇头道:“一旦做了什么妃,就要成日呆在那深宫里头,真不知里面的女人是怎么过的,也不觉得闷?那个他明媒正娶的正妻周夫人便罢了,至少有了归宿有个盼头,别的女人有多大意思?何况什么次妃上头还有姚夫人、周王妃管着,看别人脸色生闷气,我才不愿意。”
“那倒也是,人各有志。”于谦微微一笑,“罗姑娘如此一说,确有几分道理。”
这时罗幺娘好像也有些不高兴了。提到这事她心里就有点烦,自己的终身事不知怎办才好。就算年龄大点她其实也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夫婿,女大男小也不是不行,但她心气又高见识也多,见着那些还没长大的小子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于谦见她无话可说的样子,便道:“今日就早些安顿了吧……对了,你若是要出门游玩,让赵财带几个人跟着,最好还是早些回武昌,江西要打仗了不安生。”
他遂送了罗幺娘一程,住的地方就在这行辕里面。接着他便回房赶写奏章去了。
……
正如于谦所料,张宁一接到江西要交兵的消息,就坐立不安,心里寻思着该亲自赶去江西坐镇的时候了。
江西此时不能没有于谦,最起码九江军需要他稳住。张宁也不觉得自己在作战部署上能做得比于谦更好。但是此役攸关全局,他也不是第一回上战场,留在武昌等消息着实是放心不下的。
过了几天,再次收到了于谦送到武昌的东西,这回只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大叠纸。于谦在信中重新论述了自己没有在东线布防迎战的原因,和一些方略见解。而那一大叠纸,主要是鄱阳湖附近地形风物的记录,看得出来经过了仓促的整理。
于谦认为徽州东进的官军是佯攻?
张宁一时确实无法判断,这个时代的军事情报实在是粗枝大叶。除非有人在敌方的上层中枢直接参与决策,拿出谍报来,否则只有这些数据不详的探子密报,怎么去判断敌方的作战计划?但是此前就密令细作头目江有德,联系朝廷司礼监太监王狗儿拿情报,不过没得到回复。
所以在张宁看来,一切都是用猜的。于谦的论断也得算是猜,不过古人说得好听叫神机妙算。
张宁对此役的猜想,目前只能在楚王宫里对着别人画来的“地图”神游。这种地图真是很考验人的想象力,要啥没啥,只有一些地名,画了几座山几条河。海拔几何,什么地形是丘陵还是山脉,气候、经济、道路交通状况等资料一概没有。你只有看着这样的纸面,想象那个位置的情况应该是什么样子。
与如此神游相比,他觉得恐怕于谦的判断更可靠一点。这么一大叠纸上记录的见闻,于谦是实地详细考察过的,或许他说什么佯攻是对的呢?
一天旁晚,他到姚姬那里坐的时候,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我已准备启程去江西了。武昌有几位阁臣主持大局,应无大碍;内侍省的夏常侍日常进出内阁衙门,母妃若想知道军政之事,问夏常侍则可。”
姚姬听罢,想到周梦雄一手掌整个武昌的兵权,眼睛里露出一丝郁色。但她同时明白江西之役事关重大,便没有劝留,只道:“马皇后被关起来了,我与她的恩怨以获胜了结,但此时庆贺不合时宜,我等你从江西取胜归来。”
第四百三十一章 喧嚣的路
建文皇帝及百官在皇恩殿设宴赐行,热闹了几乎一整天。姚姬专程派了人掌管张宁的饮食,他在宴席上吃的菜肴喝的酒在端上桌子之前就有人专门检查过了,并全程监视。宫中膳食房原本就有负责膳食安全的太监,但姚姬仍然用自己的人多加一道过程,双方的不信任可见一斑。
在宫中践行时礼仪繁复,张宁一上路反倒简单了。他什么都没带,只有李震等一队骑兵随行,本人也骑马。于是在中秋节之前就到了江西。
九江城外,张宁发现出城迎接的官吏武将之中,竟然有罗幺娘。见她站在于谦的身后,张宁顿时就明白了,她是到江西来见于谦的。回想起来,几年前张宁还在南京时,上京师接应的人中,于谦和罗幺娘就是一伙的,至少打那时起他们就认识、而且交情不浅。
他的心里微微闪过一丝不快,假如罗幺娘是他的妻妾,肯定是不允许她有什么“蓝颜知己”的,他是最清楚的这种事蓝着蓝着就绿了;但问题罗幺娘什么也不是,曾经有过一段私情却上不得台面,便没有正当理由管束人家的自由。何况罗幺娘的背景是杨士奇的养女,于谦也是湘王集团的重要成员,除非不顾投鼠忌器,否则张宁真拿她没办法。
“砰砰……”城头上枪炮齐鸣,鼓声奏鸣。张宁于马上对迎接的官吏回礼,随即率众进城。
进得城池,他才发现中间的大路上已经被戒严,众多的将士列队在道旁。其中多是永定营的官兵,他们起先还队伍整肃地举臂行礼,很快就有人喊起来,接着军中的气氛逐渐热烈。“湘王……湘王……”无数的长短兵器在人流中晃起来,如同风中的树林,张宁一时间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张宁在永定营老兵中显然威望极高,从石门县到武昌,这支军队在他的带领打过大小数十仗,多次恶战取胜。人们对他的信任和拥护是在血火中滋生起来的。他的到来让沉寂的士气为之一变,军中大多将士都期盼着江西之役的再次胜利。
各处街巷中还拥堵着许多市民百姓,一时间城中如同逢年过节一般。不过当地百姓显然对谁取得战争的胜利、谁来主宰统治此地没什么兴趣,他们只是来看热闹而已,百姓都喜欢往人多的地方站围观个稀奇。
此刻的张宁无疑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绚烂时刻,印象尊贵光鲜,万众拥护。他骑着已经长大的高头良驹,一身灰色军制服,黄金制作的纽扣和腰带扣子闪着金属光泽,腰间佩戴的短剑亮灿灿的,里衬领子白如雪;头上戴着宽沿钢盔,让戎装更显得英气勃发。
他回顾两旁激动的将士,抬起手喊道:“永定营的兄弟们,团结!”众人脱口就几乎异口同声地呐喊:“荣耀……”热闹的人流中又有人嚷嚷:“吾王万岁,万岁……”此种越制的话永定营的将士根本不忌讳,大伙都知道江山地盘是怎么来的,压根不甩建文皇帝。
随后的于谦等人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他们或许是第一回见识这样肆无忌惮的狂热崇拜情绪。
这回随张宁出来的有一个女人是辛未,负责就近保卫他的安全和照顾起居。徐文君封了妃子,不便到军中;而辛未以前做过内侍省的白衣侍卫,习过武、受过防刺客的训练,便让姚姬认为派出来更合适一些,她送个女人在身边还省得张宁在外面乱搞遇到不必要的危险。
辛未从来没当着这么多人露过面,显然平素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和站在许多目光聚焦的中心感受是两码事。她只是身边的一个侍卫,但也不禁心情非常紧张和激动,骑在马上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做错了个什么小动作叫人笑话;又想着这几天一路奔波,没有好好收拾一下,担心脸色难看不够漂亮,诸多此类的小心思在紧张中就冒出来。
走在这段长长的喧嚣的路上,辛未恍惚之中又想起那条散发着梅花花香的乡间小路,在梦里在回忆里,那条小路是一直都开着梅花的。多年前她从那里走出来,带着伤心和迷茫,又带着期待,开始了另一段人生,那时的心情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期待什么,期待一个梦想……
顾家村那户地主的庭院,从小就在她心里种下一个种子,让她看到了这个世上存在另一种有别于饥寒贫苦孤寂低贱的生活,更美好的世界。但幼小的心里这种梦想是模糊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到达那个世界,需要些什么。到了扬州,繁华富庶的花柳之地着实叫她大开眼界,但很快发现这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多年过去了,在这一刻,走在万众瞩目的大街上,她忽然之间仿佛真正明白了。如果有一天是自己以尊贵的身份让人们仰慕尊重,自己完美而光鲜,那一定如同夏花绽放一般的绚烂……而此情此景如此之近,身边的男人就能给予这一切。
……人马沿着南北大道走到十字街口,向西一转,过一段路就是九江府府衙、江西巡抚治所等官府的所在地。
大量的兵马跟着张宁的卫队涌到这边,只见巡抚行辕大门外面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一旁的乐工也摆开了乐器,还有一队换上整洁衣裳的士兵护着一面黄色的旗帜在整队。这里要举行一次“升旗仪式”。
张宁遂在旁边勒住马,从马上下来,随行的人也纷纷下马,肃立在原地。在悠扬的笛声后,高低起伏的乐曲中,将士护着一面朱雀旗郑重其事地进行升旗。几年前张宁设计出朱雀旗显然是明智之举,今日已成为军中凝聚人心的一个标志,将士们为它赋予了图腾一般的神秘含义。
仪式结束,韦斌大声拜道:“请王爷对将士们训话!”
张宁遂走上大门口的石阶,回顾将两边大街堵死的人群,开口道:“三年以来,朱勇率大军想把当时只有一千多人的朱雀军消灭于湖广高都,被我们一战击溃;薛禄纠集十万众几路进攻,在沅水反被我朱雀军将士消灭;伪朝又调最精锐的神机营在九江渡水,也被朱雀军赶进了长江。今番伪朝大军消灭了南京的汉王,再次来势汹汹,勇猛的将士兄弟们,你们会不会怕他们?”
人群中顿时一阵喧闹,大伙纷纷呐喊回应:“不怕……”“怕他个卵……”
张宁用极其自然的动作抬头看飘扬在旗杆上的黄底黑图朱雀旗,毫无作秀的痕迹,诚挚之情自然流露:“朱雀军成军以来,将士爱民秋毫无犯,为了心中的大义戮力用命,已经有很多兄弟怀着这面旗帜战死沙场入了土。而现在,燕王伪朝廷不计代价,誓要摧毁咱们的大业,敌众我寡必又有一番苦战;若我们失败了,刚建立的家园将被摧毁,尊严将被践踏沦为罪人,几年来死伤的将士会失去后续的抚恤照顾……”
许多人已经情绪激愤,不待张宁说完就闹起来了,众军哗然,纷纷嚷嚷着要与敌兵决一死战,捍卫已得的一切。
张宁在行辕门口煽动了一番士气,便和诸文武进门去了。众士卒似乎意犹未尽,聚在巡抚行辕外面久久不散。
于谦用不同以往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张宁,他还真是第一回领教这样的鼓动方式。士大夫们写点激扬檄文什么的很拿手,但比较正式的东西都是用文言,挑动下层士卒无疑对牛弹琴,像张宁这种“演讲”式的方式着实很新鲜。不过对张宁自己来说显然是小事一桩,现代咨询发达,什么样的鼓动言论方式他都见识过。
一行重要的成员先在大堂中上下坐定,张宁初来乍到,于谦要简略述职。他先递上一些东西,张宁翻开一看,是几张地图和一份奏报。
于谦道:“昨日已经报来景德镇的消息,知县被杀,官吏和守备带着当地士绅举城投降。此事已在意料之中。接下来德兴、乐平等城亦不能挡官军锋芒,饶州府全数失陷只是迟早的问题。江西巡抚衙门所属兵力永定营和九江军不能掌控的地方,都无法抵抗敌军进逼……臣未及时调兵湖东,请王爷看图上。”
他接着说,“南京到九江最近的路线,并非自徽州、饶州抵鄱阳湖,而是沿长江而上。臣专程派人实地打探过这条路,不仅陆上的路平坦易大军调动,更能水陆并进,用船载运粮草,乃进军九江的首选之路。我军不得不防。
敌兵重兵出徽州,按理咱们应该一面防备长江,一面分兵湖东保有诸地。但我军兵力太少,臣以为不能分兵,而应集中兵力伺机击败官军主力,方能逼退其进攻。”
这些情况于谦之前就在奏报文中写过了,张宁本身也尊重他实地判断出的结论,况且事已至此无法改变、现在增援鄱阳湖东岸诸府县来不及了,于是张宁只能说道:“廷益言之有理,我以为甚妥。”
第四百三十二章 千帆竞过
南直隶太平府的大地上,成片耕地中的稻谷已经收割完了。水田里裸露出了白晃晃的水面,稻桩点缀在里面,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盘盘甜白粥洒进了点点芝麻;而有一些田里则放掉了水,变成了旱田,稻桩被割倒堆在田里焚烧,处处烟雾缭绕,这东西烧过了的灰落在田里能堆肥,旱田里接着就可以种豆了,还能多收一季粮呢。
可这时田地之间的村子里却不宁静,好几条狗在村口蹬着腿“哇哇”狂吠,被人一吓唬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又追得村子里的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那些鸡受了惊吓可不会轻易罢休,“咯咯聒”地叫个不停。
村子里的人也不消停,有小孩子在哭,有男人在骂。村子里站着几个戴青红高筒帽蹬皂靴的人,那是官差,腰上还挂着宽刀鞘,手按在刀柄上,正指手画脚地嚷嚷着;更吓人的还有一身铁片扛着尖尖铁头兵器的军士。里正、保长等也来了,还有许多围观的村民,一时间许多人都聚在了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