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法令看起来不错,但实办起来却不一定像纸面上写的那样。首先军费开支将比以往的旧制大得多,极大增加整个集团的财政压力,因为通常的府兵制是建立在剥削军户基础上的削减军费。
张宁在上面画了个圈,写下一个数字,又在自己的记事簿上写了一条,如何让具体负责督办此事的兵部官吏和地方官积极完成政令。接着又有一条,如何保障这些法令得到实际施行,而不会形成欺上瞒下名存实亡的一纸空。
他桌子上的一形同账目般的记事簿,上面便写满了类似的琐碎东西,采用了目录分类的办法,仍然显得有些凌乱,主要字写得快而潦草,又经常涂改。
及至下午,张宁随手翻看自己写的东西的时候,发现后面写了一行字兵器局燧发枪。忽然想起那事儿来,便问正在整理桌面的徐君:“兵器局今天送了东西来没?”
“好像……”徐君摸了一下发鬓,“我找找罢。”过得许久,只听得她略带惊喜的口气唤了一声“有了”,便将张宁要的东西拿了过来。
却不是一纸奏书那么少,而是一叠卷宗。张宁翻开一看,上面是刻印体的工整小楷,却不是马大鹏的手迹,这厮倒学会表面章了,弄一份东西来交差还请了个笔手。第一页便论述新火器制造基完工,只需继续完善和查漏补缺不尽人意的地方便可投入工坊成批定制。原来马提举故意把卷宗弄得漂亮些,是来请功的。
后面便是详细的图并述,部件采用三视图标注尺寸公差等信息,但是装配图却是没有,整体只画了个样子。主要张宁自己不会装配图,所以这个时代就谁也不会。三视图也是他前世工作的时候曾与机械厂打过很长时间交道,常常在里头进出看也看会一些了,虽然只知简单的东西。
他一张张图详细查阅琢磨,心情也渐渐变得非常好了。
燧发枪,一件在后世见识中十分古旧的东西;在此时被他捣鼓了出来,却好像创造了一种崭新的东西,将一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就好像能想象出月球是什么样子,实际登上去了的心情,那是教人非常激动的。
张宁犹自在那里摇头晃脑嘿嘿笑出声来,这种反差的举止让徐君也掩嘴笑起来:“是不是兵器局有什么好消息,把王爷高兴成这个样子了。”
“天大的好消息!”张宁抬起头来,一脸笑容道,“你也帮了忙,来让我亲个嘴奖励一下。”
“唉,真是……”徐君脸上顿时一红,把头扭了过去。
可很快他发现好事却不知与什么重要的人来分享,恐怕只有和兵器局那帮官吏工匠庆贺一下了。别说楚王宫里的人不懂,就算是周围的大臣官员,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一杆靠火绳点火的兵器进化成燧石击发的火器有何重大的意义?
张宁忽然想起来:于谦懂么?他应该会懂的,在这个时代如果此人也无法理解什么是进步,那实在没人能明白了。相差几百年,人身差别不大,却因为见识不同,让张宁觉得世人真是愚昧无知。
他收住了兴奋的神态,在房间里来回踱了许多回,思前想后琢磨了一会儿。
但见窗外的日头高低,这会儿该到酉时了,各衙门下直的时候。张宁想到就决定马上办,立刻交代君:“去告诉李震,我换身常服接着就去于谦府上拜访,叫他准备车马。”
“要叫他们派人预先去于府送帖子么?”君问道。
张宁顿时想起大门大开一干主人奴仆迎接的招摇场面,便道:“不必了,我与于谦就是旧知,省些麻烦反而更好。”他说罢便进里面休息的卧房,找到一件布衣青袍一顶方巾,自己就换上,作士庶寻常打扮。
李震等准备妥当,他便叫徐君自行乘轿回楚王宫,自己和侍卫一道乘马车去往于府。
不料叩门拜访,门房问明白访客之后,还是出现了想象中的状况,于府的正大门开启,于谦穿戴整齐后亲自迎接到门口……想来这种事确实是难以避免的,此时人们都讲究个礼,特别是书香门第的宅邸大门寻常都是关着的,遇到身份高或平级的人造访,必得开正门迎接方不至于荒疏了。
于谦弯腰拜道:“臣不知湘王登门,有失远迎,失礼之至。”
张宁忙上前扶他,抖了下胸襟示意自己的穿着,“只想下直后过来讨廷益一杯茶喝,如此光景终究还是难返往昔之谊啊。”
于谦听到这里似乎有些动容。确实作为割据江山的一方亲王对他还是够不错了,至少诚意是能够叫人感受到的。
他没有多说,只躬身抬臂道:“王爷请。”
二人进门,一众侍卫留在外头,唯李震随后而至。于谦对管家说道:“立刻吩咐人准备府上最好的茶。”管家忙道:“老奴即可去办。”
接着于谦便把张宁迎到了正房客厅,分上下入座。
彼此又寒暄客套了几句,张宁便把带着的兵器局卷宗放到几案,示意李震把东西送过去。“新近兵器局造出了一种火器,想让廷益看看如何。”
于谦一面接手,一面说道:“下官对火器制造之事并不内行,不敢妄加评断……这些图确是不曾见过。”
“名作三视图。”张宁见几案上正有个茶杯,便把盖子拿起来,“从上往下瞧是一个圆形,正面看却是扁平的一个形状,侧面看这个东西是一样。一件物什需从多方观察,才能立体标注尺寸长短。”
于谦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沉吟少许,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正在这时,只见董氏亲自端着木盘进来,于谦转头诧异看了一眼,或许觉得张宁是不寻常的客人便没说什么。张宁也是愣了一下,心下微动,当此时此景只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怎敢让于夫人亲自上茶。”
“妾身失礼了。”董氏款款屈膝作礼,“有感王爷对妾身以礼相待……”说到以礼相待时她顿了顿,也不知是否故意,但张宁是马上想到了自己如何对她“以礼相待”的。面前这张施着淡妆的白净秀丽的圆脸,好像正被粗鲁地亲吻着,有着端庄感觉的脖颈下面,立领的好像已被撕开,胸襟上被撑起的轮廓叫人想到里面白而软的乳房。张宁的心思一时间被搅得有点乱。
她朱唇轻轻开合着,继续说,“王爷又是贵客,妾身便自作主张亲手沏茶送上来,略表敬意。教王爷见笑了。”
“哪里哪里……”张宁觉得自己口拙起来。
他想起今天的来意,目的就是想和于谦进一步增进彼此联合的诚意,以后好多一个有真才实学的能臣……却叫董氏弄得有点心神不宁,去年在辰州干的那件事着实完全是个错误,果然人是不能为所欲为的。如果因为一个有妇之夫和于谦造成不必要的恩怨,失去他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可惜得很。
董氏随即将一个茶杯从木盘里端起来,放在张宁旁边的几案上,又收了上面的空杯,动作不紧不缓十分优雅,着实这大户人家的女人是很有气质的。就在这时,张宁忽然发现刚刚放下的茶杯后面又一小团纸,抬头看董氏时,只见她正看着自己、嘴角动了动,动作非常细微,而且背对着下首的人,所以不可能有人能发现的。
张宁忙强作镇定去端杯子,不动声色地顺手将那团纸带进了手心里。茶杯从几案上离开,上面已无一物。董氏见状才没事一样转身向于谦的座位上走去。
张宁只能先把东西拿了,不然怎么办?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
第四百章 约定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背着手,眼睛看着天空有板有眼地背诵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可以……”
他皱眉苦想了一会儿,低下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一旁的董氏一下,只见母亲拿着针线的手不动,表情也在出神。他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就小心说道:“娘,我背完了。”
董氏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却生气地放下衣服和针线,说道:“把手伸出来。”
“娘……”男孩面露痛苦之色。
董氏正色道:“生为男丁,以后你就该是大丈夫,大丈夫不怕做不好事,就怕连承担的勇气也没有。你明白我为什么打你了么?”
“是。”男孩咬了咬牙,伸出手心来。不一会儿就想起“啪啪”清脆的打击声,男孩瘦弱的身体在这阵仗下确是显得过分可怜了。他很快就哭了出来。
董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打重了,也跟着难过起来,鼻子酸溜溜的。但她并不哄孩子,说道,“你出去玩一会儿,透透气再把整篇都背下来。”虽然这么说,口气依然严厉。
孩子一听哭声便小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顿时被门外的初夏的花草虫鸟景色吸引。年幼总是容易快乐起来。
董氏却心乱如麻,整天都不能释怀。
昨晚突然闻知张宁来访,临时才一时冲动写了那张纸条,确实缺乏深思熟虑,现在已是万分后悔。
她写纸条约见张宁,只言有话要说……说什么、为什么要约见他?现在连她自己也糊涂了。可能是当时陷入一种失落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的缘故。她现在活着的唯一寄托便是孩子于冕,而昨天情绪低落抑郁时连于冕也给忽略了,觉得自己活着仿佛已经没有了意义,可有可无的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人;没有乐趣、没有任何期待、没有可以谈心的人,日复一日的麻木……当时她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想找个人真正说说话,想有点期待。约定明天见面,初时真的就有了点莫名的期待。
可是这种期待很快就变成了担忧。因为她写约见的事之后,怕张宁置之不理,就顺手加了一句威胁:爽约定会后悔……或许因自己总是被人忽略,习惯了被不予理会,才会下意识有那么一句罢。
接着她渐渐理顺了其中的前后关节:湘王也算一个割据地方的上位者,这种人猜忌提防心很强,他一旦被威胁,防备心一起,可能就会先发制人剪除隐患。如何剪除?必定要防着事发后于谦给他带来的危险;或者更老谋深算的话,干脆在恰当的时候除掉于谦,彻底不留后患。
后果很严重,轻则拖累自己的夫君,影响于谦在这边的仕途,本来最近听闻可能出任江西巡抚的机会极可能就失去了;湘王怎么会把封疆一方的军政大权交付给一个随时有变的人手里?重则会给夫君带来灾祸,有性命之忧……如果产生了那样的后果,董氏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首先良心也过不去的。
如此这般思量之后,她偶尔也安慰自己,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