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在一旁说道:“眼下只有按兵不动,先看看官军究竟作何打算。若是神机营之后还有兵马陆续西调,就说明朝廷的战略已经向西移,我们不幸成了首当其冲的靶子,汉王那边轻松了;若是只有神机营前来,它应该选一个地方部署作战,要进攻必须大量船只瞒不过咱们;要守应该去荆州,那里才是咱们最可能反击的地方。”
张宁回头道:“最好趁早寻机找一场小规模遭遇战,一试就知道神机营的战斗力,也能试出他们究竟装备了哪些火器,做到知己知彼。”
相比之下朱恒看重的是势,张宁却更关注武器的装备情况。
“隔江相望,要遭遇小战却是不易。”朱恒道,“还不如先设法广派细作探马去摸底细好,打探不到才到战阵上去试探。”
“朱部堂言之有理。”张宁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说法,心里想到了姚姬新改编的“内侍省”,以前那些辟邪教分坛的人无所事事,或许该叫他们干点打探军情的事了,不能光分地领钱一点用都没有。
朱恒眼尖,见张宁的目光老是在澧州那边停留,便问:“周梦雄把重兵南调打长沙府,湖西空虚,不能防荆州,主公是否有收回成命之意?”
张宁道:“神机营才到黄州,还不知道去不去荆州。我觉得周将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先让新军上战场打一仗,比总在校场上训练有效。”
第三百三十一章 御前事
在扬州北城河附近的园林水榭里,正在进行一次寻常的御前会议,参与的人数不超过十人。这样的议事规格再普通不过了,但这回却从早上一直到下午都没结束,人们犹自争论不休。
皇帝端坐在正位上,眼睛闭上了仿佛在闭目养神,许久都没说话了。侍立一旁的宦官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他才是真不容易,皇帝和朝廷重臣都可以坐着,大臣们也就是发言的时候才站起来,可他王狗儿是一站就是一整天。不过王狗儿自然没有怨言,能站在这里参与军国大事不是谁都可以的……就像郑和可以吗?
前阵子皇帝觉得宫里有对他不忠的人,王狗儿脚踏两只船自然心虚害怕,好在他已混成了宫中权位最大的太监,小的们谁也不敢说他的坏话都市风流邪少。王狗儿便找到了个替罪羊,成功地把宦官郑和给拖下水了。
郑和长期督管各船厂和海军西洋事,本就不常在宫中,又在永乐驾崩后经历了两次改换皇宫主人。别瞧着太宗到仁宗、再从仁宗到宣德皇帝两次皇权交接在外界都还算风平浪静,宫里是一朝天子一朝人,掌权的那些人早已物是人非。郑和就算名声大,却在宫里因疏于经营已经没什么党羽了……这样一个人不整,非得去动那些树大根深的干甚?
而且许多太监都对郑和没什么好印象,主要出于嫉妒心,识点字有点见识的太监都清楚,这家伙要名垂青史了;大家都是没根的太监,为啥就他一个宦官能芳名流传,而大伙儿死了就跟条狗一样进焚尸炉?但对于郑和这样有名气的人,寻点小事整他不好下手,须得一些实质的方面。
王狗儿主要从两方面着手。首先是说郑和是伊教徒,根据是他出身于回族家庭,从小就信;还有一次下西洋的时候去朝拜了伊教圣地,所以他悄悄地信伊教。在大明基本是宗教信仰自由的,只要不会危及统治的宗教,朝廷官府管你信什么;但独独对伊教有防范,原因较多都是从实际利益出发的……主要应该是西域“绿化”后,甘陕地区日渐贫瘠负担不起大军所需,明军无法西进,只好被动抵御伊教东扩;如果任由伊教向东传播,会危及大明帝国的统治。
郑和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在海军舰队驻扎南直隶太仓港口时,一面修佛寺,一面出钱大量刻印《金刚经》,到处宣扬自己对佛祖是如何虔诚。因宫中嫔妃宫女太监多信佛教,郑和又把从西洋带回来的一些佛教珍宝四处送礼。
宣德皇帝把这些事都看在眼里,同时觉得这个把明帝国的福音传播到四海的出名人物是他祖父和他脸上的光彩,没必要说人家是伊教、硬要把光彩往外推,这事儿就算了。
此计不凑效,王狗儿还有另外一计。锦衣卫多方密查,认为“湘王”叛军依仗的火器技术是舶来品,并有了不少人证物证。明帝国舰队纵横海上,可身在内陆的反贼不仅多年未绝、而且竟然能得到海外的东西;王狗儿指使人暗指是郑和与反贼有勾结,通风报信,背地支持。
没有真凭实据直接能给郑和定“勾结反贼”的罪,但这些东西足够让皇帝生疑了……朕一家子费了那么多银子下西洋,究竟是在养哪家?
宣德帝不想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就动郑和,危害皇祖父的功绩。但是原来打算让郑和再次下西洋,宣德也想分一点光彩的打算,现在已经彻底打消了。一则因为国内战争情况恶化军费不足,二则和不再信任郑和关系莫大。
郑和躺枪之后,王狗儿便能松一口气了,所以现在仍旧可以站在军国要事的廷议现场,并继续寻机会给建文党羽通风报信。只要这事儿没被戳穿,将来无论哪边赢王狗儿都有功劳……当然如果倒霉到是汉王赢的地步,王狗儿只好认了。
……上位的朱瞻基仍旧闭着眼睛,他当然没有睡着,只不过一帮人引经据典地论述,时间长达整整一天,他确实有些累了。
目前朝内终于达成一致的方略是战略重心西移。因为在下游被困江淮地区长期不能突破,皇帝和军方的许多人都失去耐心了。而且湖广接连战败,建文余孽的势力已经从小疾演变成大患,再这样下去情况不堪设想。
兵部尚书杨荣已经说到了西进之后的布局:“神机营前锋在部署开始后进军到荆州府,并调襄阳等地官军协助,先固守荆州;等到四川的大军顺流增援至,再从荆州渡江出击。京营自扬州绕过大别山进河南,再南下至黄州,渡江先占九江府。两路渡江之后,便能两线出击,数十万大军先定湖广。湖广既定,顺江而下,再攻南京……”
有人提出异议,说京营尽数从江淮撤军,地方官军必不能挡汉王,等于把好不容易得来的江淮地区拱手让人。杨荣道:“可立刻调宣大精兵回内地,随后向江淮抵近。”
水榭一时议论纷纷,战争持续到现在,大伙儿已意识到情况的不堪,连九边军队都要回援。
杨荣这样等级的大臣提出军事主张,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建议调宣大精兵入援,为了保障北边安全,只有提前拆关外藩篱独守长城一线……这就涉及到国防国策层面了。所以这次御前会议才能从早上一直议论到现在,实在涉事太多。
大明的北部防线国策一直在演变,永乐大帝时期武力强盛,不存在守的问题,皇帝数次亲征,都是大军主动出击,处于进攻时期;但到仁宗和现在宣德时期,已然不能主动进攻,策略是在在长城外设据点、在宣大屯重兵随时驰援,力图在关外野战将入侵之敌聚歼于长城脚下。
不过在内战爆发之前,已经有了全面防御的言论,当时朝臣认为应该尽力罢兵与民生息,要裁军同时继续裁撤长城以北所有的藩篱据点。这种趋势似乎无可阻挡,从永乐末期开始就裁撤了两个最大的据点,到宣德年间无疑要继续下去……只不过眼下杨荣的言论,让一切更加突然。
这时杨士奇忍不住再次旧调重弹,他在这个节骨眼一开口,还没说出来大伙儿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大臣的政见坚持很重要,如果朝三暮四一天一个调子,无疑会给人不可信任的印象。杨士奇就是一直抱着反对裁撤长城藩篱的政见。
“无论是今番的内乱,还是此前要休养生息,都是一时的局面。但燕云武备是事关大明长治久安的大计,圣人不可不察。”杨士奇正色道,“汉费尽天下钱粮,置朔方;唐失西域,数度重置安西四镇;宋失燕云,数百年念念不忘。盖因国家安危不能系于一线,须向外拓土以为纵横之势。我太宗北迁都城,以天子守国门,燕地已成大明根本之地;岂能将国之安危全系于燕山和一堵高墙?臣不主张圣人再兴大兵,但人穷不忘读书、国平不忘讲武,国之安危不能儿戏……”
杨荣没有与杨士奇争锋相对吵起来,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不调宣大精兵,东面至京师都空虚了。”
杨士奇见状也不好再继续反对,言辞太激烈了,反倒给皇帝不好的印象。毕竟杨士奇和“湘王”是有过一段不浅交情的,差点变成了一家人。
“目前的神机营前锋不宜过早调动到荆州。”杨荣暂时搁下刚才的议题,转而谈起具体的事,“过早去荆州,容易暴露朝廷的用兵意图,等到四川兵快到了再调动,能让反贼措手不及,或许打开江防正好从荆州……”
皇帝欠了欠身,杨荣忙停下说辞,站着向上方弯下腰。朱瞻基开口说道:“就依杨荣所议,各部尽快操办。宣大的兵暂不动,随后再议。”
朱瞻基只说了两句简单的话,是立刻将达成一致的事施行,同时搁置争议。众臣心锐诚服地拜道:“臣等遵旨。”
……没过多久,一道急奏到了扬州行宫,长沙城失陷。朱瞻基心里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太多的震惊表现,反正一年多以来从湖广过来的消息就没有一件是好的,几乎都反贼势如破竹。
长沙府被攻陷也是几乎没有办法,目前湖广全省已经没有能打恶仗的军队,长沙这种重镇凭借的也无非是多年前修建的工事,兵是再无能战的,也无援军。
大江以南,无数的府县、无数的“军户”,或许能征调起来守城,但朝廷已经不能让他们在短时间内组建起一支军队出战。唯一还有希望的,只有云南和广西那边的征南大军,他们一部分还在交趾越南境内,一部分在云南广西边界;朝廷也许能调动一部分,不过也说不定……国内裂土三方都是朱姓宗室,远在几千里远的边将边军恐怕很不想搀和进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静止的时光
道观的建筑群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山间淡淡的薄雾之中,起伏的山脉间一丝风也没有,那屋顶的云烟也恍若静止不动。周围没看到人迹,这里就像完全静止的一个地方。不过还是有声音,琴弦弹奏出的角徵宫商音调高低错落缓慢悠扬,在琴声的间隙,还能听到琴身木头被刮动发出的噪音。除此之外,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时起时落的鹅叫,道观里应该喂了一些家禽。
这就是朱允炆生活的环境 。出道观就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很难走,眺望是满眼的山林好似无数的囚笼阑珊。不过在道观的院子里活动还是很容易,饶是如此,朱允炆连屋门都很少出,常年几不见阳光。
他只有极少的时间偶尔才会感到百无聊赖,因为作为一个饱受大儒教导的人,有太多的典籍可以研读,也可以亲自去为古文注释,这些都是他有兴趣的事;偶尔一段时间对围棋感兴趣,也可以和太监曹参废寝忘食下棋;音律、书法、丹青……道观里还可以炼丹。
生活少操劳,衣食无忧。但朱允炆显然过得很不开心,如果人可以像动物那样吃饱了就满足,那便好了。
无数的往事和让他羞愧的事时不时冒出脑海,让他饱受折磨。他常年不出门,无法开朗的心境又加重了这种心态。
常常对他来说,时间就是静止的,今天和明天没什么区别;只有在感到安全受到危险时,才会有点感觉,充满了担忧和悲观。他仿佛在等待某种时刻,又仿佛纯粹在混日子。五十岁了,他仍旧没有从年轻时的时光走出来,也许到老死也走不出来。
朱允炆本来是个心气很高的天之骄子,生为本朝太祖的皇长孙,这种出身的尊贵天下无人匹敌;后天是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受到了天下最高学问的老师的教育,文化造诣很高。故而太祖用洪武年号,他就敢用建文为号;恢复汉家衣冠后一武一文,他要重振帝国,再奏盛世篇章,登上帝位后满怀大志,要大干一场……
但现实和理想总是相差甚远,登基不过四年,四年里大半时候还是在内战的状态,然后就被赶下了皇位。他有无尽的羞愧,有无尽的恨意,无论多么激烈的情感都不为过。
他被一个看起来势力很弱的对手彻底打败,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这还没完,他眼睁睁地看到数以十万计的人因他而死,更多的流离失所;接下来的二十几年,他看到燕王文治武功,北征蒙古、南伐交趾,海上舰队纵横万里,百邦来朝,修撰《永乐大典》……
对手取得的辉煌的成就,就像每天都用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失去一切的朱允炆感到软弱、无力、无奈……他堕落进了一个静止的时空里,与世隔绝。有时候他会沉迷于古代的典籍之中,废寝忘食忘乎所以,只有沉迷的时候他才能抛弃一切感到不再痛苦。人生,无论曾经多么荣光多么有前景,只要走错一步,就无法翻盘了,它显得如此短暂。
……但是最近几个月朱允炆不成天看书了,也很少下棋,他很关注湖广的战事,常常接见在外活动的大臣主要是郑洽,很有兴致地询问诸事,对湖广的格局了如指掌。
文表,朱允炆亲自给改得名字,这个人在湖广掀起了风浪,沉寂二十几年的建文余党又再次活跃。
马皇后曾多次在耳边吹风,说那个张宁是个野种,是姚姬的阴谋;但建文以前就不太信妇人的话,以前他只信士大夫的言论,现在有些改变、不过依旧保持不信妇人之见,太祖皇祖父说过的后宫不得干政。朱允炆从多方打探,并让郑洽看过旧的信物,还让他观摩过面相,认为张宁是他的血脉可信度极高。
而且退一万步看这事,就算张宁不是他的种,也不无所谓,只要张宁认就行。野史流言里有说始皇帝是吕不韦的种,但嬴政就算统一六国之后,也没要改姓吕。放着尊贵的血统不要,他张宁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