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禄有些不太客气地打断了胡滢的话:“胡大人,用兵都是一步步真刀真枪打来的,何来急于求成之说?”
胡滢怔了片刻,依旧淡淡地说道:“恕老夫用词不妥,但老夫以为这次出战的策略与于侍郎送到兵部的奏疏描述确有出入。武阳侯要调兵到宝庆府,又要进逼辰州,和围棋一般、这是穷追猛打的形势。”
听到这里,薛禄几乎要笑了:“对弈和战阵还是有所区别的。”
“老夫事前就说了,并非要驳回武阳侯的方略。”他看了一眼案上的印信,却不盖印,“明日我用印之后差人送到武阳侯府上去。”
薛禄又看外面的天色:“雨停就要出兵,战机不可错失,望抚台尽快决断。”
胡滢道:“老夫得叫人抄一份备送兵部,并有奏疏上呈,这不过是常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明日就能办妥。”
薛禄拜道:“抚台勿忧,当前正是平定湖广的大好良机,兵部也不会反对的……您想想,好几万人马在这儿,每月要费多少粮多少银,湖广之外都在向此地调钱了,朝廷没人愿意无故拖延,扬州那边几十万人马也要钱的。”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胡滢点点头,并不与薛禄争执。
待薛禄走后,他便叫来书吏把方略誊抄一份,然后自己动手写奏疏。胡滢对于这种奏疏十分熟悉,琢磨一阵之后,便将今日的对答描述了一遍,先行记录自己的意见,其中告诫总兵官武阳侯谨慎进军云云。实质性的内容几乎没有,但万一战事失利,这份奏疏就将是替他减轻罪责的有力证据;如果胜了,当然这么说也没什么坏处,仗都打赢了谁还计较战前的争论?
第三百零二章 赞誉
“刚到任的胡滢不足为患。”张宁在河边和朱恒说着话,“我与此人有过不浅的来往,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若是与他同朝为官,那还真的留点心眼,其为官之道很有些讲究。不过现在各为其主,面对面对抗,他便完全比不上于谦了;而且还有一些原因,相比于谦胡滢客观上有很多不足,初来乍到不了解实地情况;他没有于谦的军事天份。”
朱恒点头赞成:“这么一来,不用被人处处制肘算计,咱们还是大有可为之处的 。除了胡滢,掌权的就是薛禄,对薛禄老臣在汉王府时就有所耳闻,谈不上多高明的人物……当初世面上有个杜撰的笑谈,说是汉王在乐安起兵,听说朝廷派薛禄来平叛便哈哈大笑,说此人定不是对手;后来又听说是英国公,汉王就着急了。哈,老臣以前常常进出汉王府,还真没见到这个事儿。世人编造此段,也是对薛禄之才的评断罢。”
朱恒说罢抬头看着河面上漂浮的木头,迎着雨过天晴的清凉微风,又不禁随口道:“不过薛禄真会上当么?”
“正因朱部堂说了那个段子,我对他又多了几分信心。”张宁镇定道,“薛禄不同于胡滢,胡滢本是天子近臣,现在被冷落又多次被排挤,他已经心灰意冷不再有多大的抱负了;而薛禄虽地位不及英国公,却一直受皇帝信任,他需要更大的功劳更大的荣誉,怎能忍受被人讥笑的羞辱?他不会没有进取心的。”
朱恒神色转而凝重,“不过武阳侯也非浪得虚名之辈。臣虽读书入仕,独好兵法,对天下诸名将也是喜好打听了解。这薛禄有不少长处,他对部下军纪约束很严,又善于安抚将士,率军时常与将士同甘共苦,很得军心,其统军十分善战。此战恐怕咱们也不太轻松。”
张宁叹道:“朱部堂所言极是,无论如何谋定,总是要拼杀才能取胜。若是上了战场打不赢,那再多的谋划都白费了。”
他的叹息是在叹中央朝廷确实是人才辈出,薛禄作为武将确实是优秀的,起码比张宁手下那些武将大部分要强。他感叹到了所谓求贤若渴的滋味,要用的时候确实就体验到了。
……和预料中一样,很快官军的动静就表明了其进取之心。北路军主力已经从常德府出动,探报其辎重多从水路,沅水上千帆竞争、河面舟船覆盖,五六万人的调动动静非常大,随随便便就看到了。而另外有消息陆续传来,似乎长沙附近的南路军余部在休整之后也有向南调动的迹象。
张宁采用参议部的建议,准备出城向东南佯动诱敌。
因为朱雀军得到了官军前期方略后,认为他们对沅水沿岸的地形一定考察甚详;假若朱雀军北上应战,官军便极可能采用前期方略中占据高地打消耗战的法子。一旦陷入僵持,朱雀军的后勤无法承担、时间稍长就得完蛋,都不用敌军用什么断粮道的伎俩,他们根本就没粮道了。
张宁的理想设计是,诱使官军主力追击至辰州城附近的开阔地,然后回身与之决战。速战速决,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趁早玩完免得陷入弹尽粮绝的窘境,十分痛快。
朱雀军准备出行的东西十分笨重,一开始就没有要轻兵流窜逃跑的意图。军中携带了包括各型火炮在内的重型装备,最重的就是新造小口径长管炮。所谓小炮只是相对在常德府制造的野战炮而言,实际上同样比较重,炮身重量约四百斤,实弹以铅铁混制、重两斤半到三斤之间;相比朱雀军以前制造的炮管薄炮口大的臼炮,以及弗朗机炮而言,这种长管炮同样是笨重的。
除此之外,张宁还让姚姬和妻妾等人收拾准备随军出发,因为辰州空虚之后难免意外被官军占领,到时候家眷被掳走了也是十分难受的事。还有俘获的于谦,辟邪教的人曾询问是否处死,但张宁也打算带上。于谦是个文官,张宁打算让文君带两个人专门看护。
他亲自去见了于谦一面,告知接下来要出城的事宜。
不知为何,张宁私下里最想相处谈话的人,除了美女就是于谦、朱恒这些人,总觉得能说上话感觉不错;虽然于谦曾经多次“伤害”他,情绪里有些恶感。
但是这回于谦好像有点爱理不理,张宁坐在他面前,心里猜测可能是对自己拿女人打主意的手段很不爽。
张宁自言自语说了不少话,于谦才终于开口道:“我对你已是无用之人,你就不怕军中打起仗来,我趁乱跑了?”
“于廷益的不少能耐我是领教过了,不过要说在大军戒备的中军跑掉这等能耐,我倒是存疑。”张宁轻松地说道,“当然若是中军混乱时,你趁乱跑掉了,那也没什么。因为中军一旦混乱,我可能就到了战败的时候,你就算不跑,我也会把你放了的。”
“哦?”于谦冷淡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很是好奇地看着张宁,“你会放我?”
张宁神情淡然,却没有什么玩笑的意思:“你无须怀疑我的话,我没有必要诓你。早就和于侍郎说过,你我并无私怨,我都到战败的时候了,还害你有什么好处?再则,我起兵的目的不是为了报复社会、只为了把天下搞得鸡犬不宁。若是我战败了,这个天下肯定是重归宣德帝统治的,汉王之乱平定也是迟早的事,放于侍郎重回官场,对天下百姓是有好处的;记得罗幺娘曾经说过,天下之所以还有饿殍有不公,是缺少极有天才又有品德的官吏治理各地,我对这个看法存疑,不过还是觉得有几分道理。我相信于侍郎为官,总是一件好事。”
于谦听罢微微有些动容,毕竟别人在赞誉自己,而且看起来也是真诚的,就算是从容如于谦的人物,同样喜欢听这样的赞誉。
他张了一下嘴,或许要随口说句善意的话,但稍一停顿却说道:“这么说来,我还真的期待着平安早日兵败。”
张宁也不生气,微笑道:“廷益不是一直这么期待的么?”
第三百零三章 说了等于没说
大军离开辰州的时候,天已晴数日,路面一干燥地上是尘雾弥漫。各型车、骡马,步军浩浩荡荡,其间号声、哨声、小鼓声在将领的吆喝下十分热闹;但是行军速度非常慢,不仅是辎重拖累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士气。
朱雀军将士此时的士气有些低落,许多人走几步就要回头看,有的看身后的辰州城楼、有的看北方。张宁在占领常德城进行变法之后,大部分将士特别是常备兵都分了地安了家,而多数的土地又在比较富庶的常德城;常德城失陷,人们一直认为会收复的,不料现在大军出动的方向却是东南,南辕北辙 。
张宁意识到当初为了宣传目的大肆渲染官军军纪败坏烧杀劫掠或许起了副作用,现在将士们就十分担忧常德那边家眷的安危,很少有人真正愿意放弃进取常德去打什么宝庆府的。谁不恋家,张宁自己离开辰州还把家眷带上了。
留在辰州的守军只有少数,多是家眷在当地又自愿留下的,城防空虚估计凶多吉少。
此时的中军于谦骑马就在张宁的身边,他抬头看了一下太阳的方向,终于开口问道:“辰州粮食不够了,平安这是要去打宝庆?”
张宁也不避讳,淡定看向于谦:“廷益心中应知我不会去打宝庆府的,此举不过是诱敌。我大军出动,辰州空虚,就看薛禄上不上当了。”
于谦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叹息了一声。
张宁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你也明白的,薛禄很难不中计。‘收复’辰州莫大的功劳,他能视而不见?眼看我军离开,他能按兵不动、等着我们兵临宝庆府?若他真这么打算的,何必调兵去增援宝庆。更何况薛禄现在手里的兵力,他根本不惧和我们打一仗。说来在平地上决绝才是公平的胜负,不然他躲在山上,逼咱们仰攻,手握重兵还藏藏掖掖是什么道理?”
于谦道:“放任贵军向南突围,于大局也并无太大坏处,希望朝廷有识之士看中这一点,兵部适时干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张宁道,“何况兵部的人对当地的实情都不了解,他们如何能断定大将薛禄出战不能一举平定地方?别说远在天边的朝臣,就是现在我也难保取胜。”
于谦不再争辩。不过张宁此时心里也有点悬,要是出于不明原因薛禄真不追击,这事儿就麻烦了。回身去打占据地形优势的官军先不论胜负,速战速决是肯定没法办到的,粮草补给是个问题;放弃占领意图,干脆去打宝庆府,不仅于大事不利,士气也是个问题,将士们对于前期张宁宣扬要夺回常德城的话会产生反面情绪。
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释然了,行军三天后,探报官军前锋已经向辰州靠拢,主力也在西进。三天时间,朱雀军只走了不到一百里,路况良好日行三十来里,士气对行军作战的影响可见一斑。
当晚野营,朱恒便进言道:“目前的情况看来,薛禄并无按兵不动的打算,他们要出动,首先肯定会试图占领空虚的辰州城,有了大城为驻扎根基,连营寨都不用修了。臣的意见是再等两日,待官军主力完全靠近辰州时,我军便从辰州城北面插向沅水方向,做出占据地形、切断官军粮道的形势;官军必沿沅水与我对阵,决战之势便成了。”
旁边的陈盖听罢便激动道:“朱部堂妙计,咱们这就告诉兄弟们去,准备回过身干仗!”
张宁忙正色道:“你切勿出去到处嚷嚷,否则军法决不饶你!那锦衣卫密探无孔不入,难不保军中混了细作,要是走漏的军机,恰好又传到了薛禄耳朵里,他生疑之下谨防错失战机。”
于是当晚军中平静无事,次日参议部照常下令向东行军,诸部缓缓而行。
……沅水岸起伏山脉之间,晨曦之中四处炊烟,连绵数里地的众多营地看起来到处都是人,此情此景如同朝廷征调兵丁大修黄河河堤一般的光景。北边水面上更是船只众多,络绎不绝,好似这荒郊野岭一下子变成了商贸新区一样。
这些部队都是薛禄指挥的。他一手扶着刀柄,一手叉在腰间,眺望远处。良久他转头对身边的胡抚台及众将说道:“张平安不会上山来进攻我们,坐等毫无作用。”
胡滢不置可否,众将认真地听着不少人点头称是。薛禄又道:“于大人及其夫人都被叛军俘虏了,张平安定然已知晓于大人的方略,他们不会明知不利强来消耗。
部将覃有胜道:“这么一说,叛军是真要去夺宝庆府,还是要等咱们靠近辰州后再回来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