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君的人。”女子正色道。
朱恒想了想问道:“是湘王派你们来的?”
女子摇头道:“建文君是建文君,湘王是湘王,虽然大家都是一家人,但咱们下面办差的却各事其主。据我所知,湘王的眼线还没能经营到南京来;不过咱们的人探明了朱部堂是湘王所求之人,就近理应帮你一把。”
“可有凭据印信?”朱恒问。
女子道:“您要什么印信?咱们自己人之间联络的凭据,朱部堂又没见过也认不得,拿到你跟前又有什么用?”
“无凭无据,老夫凭什么要信你们?”朱恒冷冷道。
女子道:“以现在朱部堂的处境,咱们冒险来救你,如果有假又能有什么好处?”
朱恒心道:如果是政敌的人假扮的,自己以上当不是坐实了要叛逃的真凭实据?这种伎俩在朱恒的见识里十分常见,衙门里要抓作奸犯科者的把柄,手段就包括这种,刀笔吏的说法叫“钓鱼”。
就在这时,那女子催促道:“眼下汉王还没拿你下狱,所以我们才有机会;如果真到那个地步了,朱部堂恐怕是一点获救的机会也无。”
第二百六十七章 沧海一粟
茶厅里的木柱上呈现出红漆褪色后的暗红,窗外响起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浪客朱恒的神色如同环境一般黯淡,“人心险恶,老夫不得不多心。”
那妖艳女子冷笑道:“我明白了,朱部堂是担心咱们来‘钓鱼’的。”朱恒不置可否,便是默认了,他倒是有点诧异这个女流之辈的好见识。女子见状说道:“汉王御下少了点诚意,故有这等事,朱部堂另投明主或许正是明智之举。”
女子一面说一面拿出一张纸来,“这是上方给我们下令的文书,咱们是单线联络,只认一个上峰,所以只需字迹就够了。朱部堂所言印信却是没有。”
朱恒目光敏锐,已察觉到那女子抽出纸来时,那信封上的漆封,是有印的痕迹的。他又听得女子说起汉王的不是,直觉这帮人恐怕真不是同僚政敌;同僚的人不会在不经意间用这种轻松的口吻责怪汉王。
“行,我信你们。”朱恒当机立断道。他本就不是个太过谨慎的人,常常都在凭自我判断行事。虽然他确实觉得政敌是可能用那种下三滥手段的,但事已至此就算再栽一回,恐怕结果也差不得太多。
女子出奇的冷静,听罢便说:“很好。朱部堂真的决定了?”
朱恒反问道:“老夫像是做事拖拖拉拉的人么?”
“事不宜迟,马上就开始准备,如此一来就连朱部堂家的奴仆也来不及知情。”女子道,“准备也就是给朱部堂一点时间换衣服,别的东西都别带了,包括钱物细软,到了那边相信湘王不会亏待您的。计划第一步是风平浪静地离开贵府,所以要劳烦朱部堂换上小厮的衣服,借天色暗淡装作珠宝行的人混出去;而我们会留下一个人,使得进来和出去的人数相当。等咱们顺利离开府邸后,留下来的人才设法脱身。”
朱恒点点头,觉得这个法子现在还是可行的,监视朱府的人十分疏松,因为他身在南京,又是有身份的大员,而且附近州府都是汉王控制的地盘,恐怕没人认为他现在就要逃跑。
女子沉吟片刻,又道:“朱部堂还可以带一个人,最多一个,再多就怕反而出问题大家都走不脱。你快决定,带谁走……”
朱恒一跑,汉王府对朱府上剩下的人恐怕就不会客气了,所以朱恒当然应该带最重要最亲近的人。
桃花仙子期待他说带夫人走,那个与他同甘共苦多年的结发妻;这样的话,桃花仙子甘愿自己留下来,把先出去的名额给朱恒的妻子。
不过朱恒很快就答道:“让犬子朱升与老夫一道走。”其实这是情理中事,桃花仙子听罢却微微有些失望。
朱恒临行前交代了府上的管家,还让管家送出门来,桃花仙子故意大声道:“要是夫人觉得咱们店铺上的东西好,请下回再到鄙店光顾。”
果然很顺利,门外的几个军士只是远远瞧着,都懒得来过问。
桃花仙子与换上青袍方巾的朱恒上了马车,待车马离开府邸后,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最重要的还是要尽快离开南直隶地界,一会我们出城之后,朱部堂和令公子便换乘马匹,我们连夜赶路。”
朱恒道:“日落之后南京各城定要关闭城门,况且此时朝廷兵马就在江北,城中戒备很严,现在如何能出城?”
桃花仙子道:“朱部堂统筹军务,却没察到城防有许多纰漏吧?不过这也怪不得朱部堂,那么多事你没法事必躬亲,还是要靠下边的人。”
这时前面赶车的男子回头插嘴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朱大人只管放心,在下自有门道。”
马车到了西水关附近,一行人便弃车换周,划一艘乌篷船也不掌灯,摸到关前。先前赶车的那汉子站在甲板上和一个武将小声说了几句,只听得零星几句话,“咱们有批东西要过去,查不得……”“风头越来越紧了,你们那勾当生意最好消停一些时候,看看风向。”“吃的就是刀口上的吃食,要怕老子们就甭干这行了,放心,就算被捉到也不会把兄弟捅出来,上回栽了个兄弟、你也不是没事?行有行规把心放肚子里罢……”
没一会儿乌篷船便悄无声息地轻松过关,让朱恒有点目瞪口呆。
出得城去,一行人早在一个车马行存了快马,取了东西边走。那车马行和码头脚夫帮这些行档,也是鱼蛇混杂,跑江湖的人多。
这时朱恒才渐渐安心了许多,随行的人应该确实是建文那边的,如果是个圈套便不用跑这么远了。朱恒于是在路上开始和他们攀谈。
原来那女子却是湘王的人,另外四个才是建文君的人在南京的细作。女子自称受湘王之命,本是来南京找机会布置眼线的,从建文君的人那边打听到朱部堂的事,这才临时决定参与其中。
朱恒大致理明白了其中关系,心下不禁琢磨:难道张宁的那封信本就是他设的局,故意通风报信让官员截获,然后好拉他朱恒入伙?
不过他又觉得这种事儿不太可能,未免太玄了、所以不像真的,反倒是同行的女子口中说辞更合情一些。毕竟湘王张宁要拉拢人才不必用这种手段;张宁现在也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南京这边、而是怎么对付那湖广巡抚于谦。
这时那女子忽然说道:“朱部堂除了夫人,应该还有妾室吧?”
朱恒撸了一把下巴的浓须,闭着嘴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声音作为回答,在他看来这种问题没什么好说的。
女子又道:“夫人等留在南京城,现在恐怕处境堪忧。”
朱恒叹息了一声:“着实叫老夫痛惜。不过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家室,老夫一人的儿女家事与天下事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
不料那女子冷哼了一声。朱恒也不想与之计较,他的胸怀若是换作士大人的见识,自然应该被赞赏。
距离南京越来越远,朱恒渐渐觉得暂且逃过一劫了。回想不久前的事,他不免唏嘘;料想今后,更不知前路何如。而眼下是真够狼狈的,带着长子逃奔,几乎孑然一身,往日在官场的经营已然化为乌有,如同丧家之犬。
第二百六十八章 国士(1)
方出南直隶,便到黄州府。黄州府已是湖广地界,想来湘王张宁的地盘离汉王控制的地区并不遥远。不过黄州府还不是目的地,现在湖广大部仍在朝廷官军的控制下。
朱恒一路低调,身在他乡只能事事听从援救他的一干人安排,无有不从。湖广,确是个令他感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朱恒平生只涉足过湖广一次,那是多年前正当年少喜中秀才,步入士绅阶层,便游历天下增长见识;其实所去之处无非是一些名山名景,游历到湖广时,就只去过岳州的岳阳楼。
回想当年,在岳阳楼吟诵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踌躇满志,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胸怀历历在脑海;可如今,只得一副物是人非的怅然,若能再登岳阳楼,恐怕想唱只有杜甫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朱恒十分不甘心,但也无法控制此刻的心境。
又过几日,一行人自洞庭湖南小心翼翼地过益阳,桃花仙子说已经到朱雀军控制的地盘了,大伙总算松了一口气;在别家地盘上,难免提心吊胆,就算没出事也时时担忧、确实不太好过。
前方“踩路”的人回来说常德府有兵来迎,如此一来他们的安全就完全有保障了。正当朱恒等骑马行至一山坡前,突然听到一声炮响,朱恒座下战马也惊得乱跑几步,他竭力拉住缰绳才控制住,心下也是一惊。此地离城尚有几十里地,莫不是快到了还遇到意外?
忽然见山坡上出现了一整排马队举旗,接着一大片骑兵列队出现,那些骑士穿着一色的衣甲,头戴宽沿铁盔,上面插着高高的各种鸟毛迎风摇曳,人马整肃一时间看起来十分壮观。少顷只见一个气宇轩昂的身穿灰布军服头戴四方巾帽的年轻人在将士前呼后拥中向前策马而来,细看之下,不是张宁是谁?
张宁喝了一声,策马快步跑上来,于马上满面喜悦地抱拳道:“朱兄,我一直在等你到来,今日终于又见面了。”
这王爷竟然亲自出城几十里迎接,朱恒又是诧异又是惊喜,别的不管、就看他怎么做的,这份诚意已是十分足了。朱恒忙翻身下马,然后才抱拳鞠躬而拜:“不敢不敢,鄙人如何当得王爷如此礼遇?”
张宁直接从马上跳下来,生龙活虎的样子;又看周围这些骑兵,个个昂首挺胸十分有生气,着实看得人心里舒坦。张宁上前一把扶住朱恒,“你就是我的管仲乐毅,什么都当得!”他指了指身后的军队道,“这就是咱们的人马,先生今日到来定让朱雀军如虎添翼,往后你我便可共襄大业。”
朱恒忙道:“今王爷不弃,鄙人已是荣幸之至,只恨才疏学浅,万不敢自大。”
张宁携其手,直接拍着朱恒的肩膀,“先生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又回顾左右道,“如今强敌在侧,时局艰难,朱雀军上下实则命运系于一体,唯有同舟共济方能求得生存;我们能够招揽到天下贤才,正是自强之路,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若是有人不识大体,只顾内斗,本王拿他何用?兄弟们,难道忘了本王的训词?”